老妈妈看见叶梅妈,劈头就嗔怪起来:“我出去拾柴回来,你娘俩就不见了——搬家也不等着我和大壮回来商量商量,你呀你呀!叫我说啥?”牛大壮手里提着篮子,上面盖着毛巾,也嗔怪说:“大婶,急着搬啥?就住在我们家,看他们能怎么样?”
叶梅妈知道他母子不知内情,便想把场里下死令监督她们搬家的情况告诉老妈妈,但嘴张了张没说出来。她不愿提及那些伤心事,也不能再给老妈妈和大壮增添麻烦。老妈妈走下巷道,见地窝里黑黑的,就问:“没有灯?”叶梅妈说:“没有灯,没有……”她准备说没有床没有炕,什么都没有,可嗓眼直发堵。老妈妈望着黑洞洞的地窝子,眼睛里闪出泪光。叶梅妈心里一酸说:“我们,先凑合着,可以凑合的,可以凑合……”老妈妈回头对大壮说:“去,把咱们家的灯拿过来——黑灯瞎火的咋行呀!”
大壮把手里的提篮递给妈妈,准备回家。这时孟尚海来了,他是刚打听到叶梅家搬到这里了,便跑了过来。听说叶梅家没有灯,便说:“我家正好有多余的一盏。”就跑回家拿来。是用旧墨水瓶做的,安装着铁嘴,穿着棉线捻子,很简单。这是他跟基建队社员学的。马蹄湾没有罩子灯、汽灯之类,电灯更是天方夜谭,因此都用这种自制的煤油灯照明。老妈妈见有了灯,对大壮说:“那就再看看,缺啥东西,回家去拿。”
孟尚海点亮煤油灯。牛大壮在地窝墙上挖个洞龛,把灯放上去,晕黄的光便映亮了地窝。这个地窝子很小,除了四堵坑墙外,什么都没有,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只有新砌的泥炉,湿漉漉孤零零,蹲在墙角。老妈妈看了一圈,又忍不住鼻子发酸,给儿子发起火来:“你这个队长就干的这种活儿?为啥不安门板?没有门板拿啥挡风?能住人吗?”牛大壮嘟囔着说:“农场没有一块木板,我拿啥做?”老妈妈知道这不是儿子的过错,可此时肚子里的火气没处发,就向儿子身上泼。叶梅妈忙劝阻说:“大姐,不要埋怨大壮了,大壮如果有办法,不可能这样。”孟尚海也说:“就是,这跟大壮一点关系没有,他只是干活的,别的他又管不了。我们住的地窝子,也没有门板什么的,我去问马秘书,他说农场没有木材,没有砖头,没有这个,没有那个,总之,什么都没有,只好自己想办法了。”老妈妈不再发火了,对低垂着头的大壮说:“快回家把那床羊毛被子带上,还有驼毛褥子,再带些干草来铺在地上。地上潮湿,铺些干草隔潮,也暖和些,还有该带的,顺便都带上。”
牛大壮说:“好的。”就往外走。
孟尚海说:“我跟大壮一起去。”
叶梅妈忙说:“不要去了,我们凑合着吧。”老妈妈说:“傻话,大冷的天,能凑合吗?现在是冬天,是马蹄湾最冷的时候,晚上又经常刮风,特别冷,说不准这两三天还会下雪,把房子弄不热火,会把人冻坏的。”叶梅妈眼睛里便泪光闪闪了:“又给你们添麻烦了,真不知怎么感谢你们!”老妈妈听叶梅妈这样说,不高兴了:“你呀,咋又说这话?——啥都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把手里的提篮放在泥炉上,揭开盖在上面的毛巾:“你娘俩还没有吃饭吧,我顺便带了几个糠菜馍馍,现在还有点热气,快趁热吃吧!”哪里是几个,是大半提篮,有八九个,够她们娘俩吃两三天的。
叶梅妈愣住了——老妈妈家的粮食也很紧张啊!她死活不接:“不行,这不行,我们再不能吃你们的东西了,再不能了!”老妈妈问:“为啥?”叶梅妈说:“这还用问吗?你们的口粮,我们已经吃了不少,现在还要吃,以后你们怎么办?你和大壮早就在吃干菜叶,早就在挨饿!”叶梅妈按住老妈妈的手。老妈妈想发火,但清楚此时此刻发火没用,就说:“大妹子,你再不要说你们我们的,我老婆子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可是不高兴哩!从你娘俩那天进了我家的门,我和大壮就把你娘俩当自家人了。既然是自家人,就这么几个糠菜馍馍,还推来推去干啥?一家人说两家话呀?这叫我老婆子听着很生分——上气!”叶梅妈听老妈妈这样说着急了:“别别,别上气!大姐,千万别上气,千万别上气,我们……你和大壮对我们母女俩太好了,可,可你知道我们是,是什么人吗?你们要是知道了会吓坏的……”
老妈妈说:“不要说了,我和大壮早就知道——你娘俩不是他们说的坏人,我们心里有一杆秤!——拿着,吃吧!”把馍馍硬塞到叶梅妈和叶梅手里。叶梅妈和叶梅的泪水突然喷泉般涌出眼眶。她母女俩原先以为老妈妈和牛大壮不知道她母女是什么人,因此才无所顾忌地跟她母女来往,热心帮助照顾她母女,要是知道她母女的情况,肯定会像社会上有些人那样退避三舍,远远躲开,没想到……她母女俩捧着馍馍,热泪涌流着,不知说什么!
牛大壮和孟尚海抱着被褥铺盖,扛着干草梭梭柴来了。大壮把梭梭柴填到泥炉里,生着了火,又添足羊板粪,然后与孟尚海给叶梅妈和叶梅打地铺。他们铲平靠墙的地面,垫上厚厚的干羊粪,在羊粪上铺了干茅草,又在茅草上铺了毛毡。这块毛毡是大壮从自己的床铺下抽出来的,他知道寒冷潮湿的地窝里没有厚厚的毛毡会弄出腰腿病的。老妈妈见儿子带来块毡子,很满意——儿子想得还算周到。孟尚海见门上没门帘,回家拿来条旧棉毯,挂在门上作门帘。老妈妈说:“小孟有眼色,别小看这门帘,它可以挡挡风寒……”
大壮和孟尚海忙前忙后,叶梅妈和叶梅想插手,没法插,只好像个局外人,站在旁边泪眼汪汪地望着。地铺打好了,老妈妈摸摸毛毡褥子,对叶梅妈说:“你娘俩就先凑合凑合吧。——真苦了你们娘俩哪!”
老妈妈、大壮和孟尚海走了。
叶梅和妈妈困顿疲乏,拉开被子和衣躺了下去。母女俩同睡在一张地铺上,身上盖着从上海带来的薄棉被,又加盖着老妈妈家的羊毛被子。虽然感到有点沉,但暖和。母女俩躺下后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叶梅在黑暗中大睁着两眼望着冰冷的地窝顶棚,好像重新认识这个新家。地窝顶棚上有几个小小的洞眼,一丝星光透进来,映在洞壁上,幽幽的,涂抹着一层原始的冷凄。她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房子,现在睡在这样的房子里,像梦游在旷古幽深、原始恐怖的地狱。她望着,竟然失声苦笑起来。转脸看看妈妈,发现妈妈也没睡着,大睁着两眼,望着房顶,不知在想什么,是远在香港的爸爸?上海的小阁楼?还是以后的生活道路?她说不上。
是的,叶梅妈正在想念逃往香港的叶梅爸。叶梅妈名叫梅婕,年龄还不到四十岁。她出生在上海一个小商贩家里。解放前全家几口人,全靠她父亲在大街上摆杂货摊子生活。十四岁那年,父亲突然暴病死了。失去父亲后,她们家即刻贫困交加,举步艰难。时间不长,母亲也相继去了,她举目无亲,流浪街头,通过别人介绍,去叶家作了佣人。她年轻时长得特漂亮,大概就跟后来的叶梅一样。在叶家当佣人时,无意中被叶家公子看上,一乘轿子抬去当了少奶奶,后来有了叶梅,再后来解放军打进了上海……那晚,她坐在客厅里等丈夫回来,可直到天亮,直到她和女儿走出那座别墅,也没有等回来。过了几年,才听说他那晚逃往香港了,这一去便再无归日,杳无音信,她带着小叶梅,住在小楼阁里,捡垃圾,扫大街,走过了十个冬春……
这次迁移民,本来只要她坚持不来,也就不来了。她在上海靠扫大街、糊火柴盒、捡拉圾,可以维持女儿和自己的生活,谁知街道委员会把女儿列入“清理”对象。她怕女儿想不开,做出什么蠢事来,便报名陪女儿来了……她原本想象的马蹄湾,虽然没有女儿想象的那么浪漫,但她想马蹄湾起码有房屋住,有商店、医院什么的,没想到马蹄湾竟是这样。她后悔极了,后悔当初不该让女儿来这里,她自己也不该离开上海。然而现在无论她多后悔都迟了,想逃,逃不了,再要回去,只能是梦想!——为了女儿,她只能老老实实待下去,人还得活着,日子还得往前过,说不定过了这阵,就会雨过天晴,她母女又会回到上海,过平静幸福安宁的日子。人这东西其实就活在希望中,没有了希望,就没有了一切,有了希望就会挣扎着往前走。
这一夜,叶梅和妈妈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