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叶梅和她妈妈扛着铁锨上工地了。
叶梅和她妈妈的出现,即刻招引来很多人的目光。孟尚海跑来悄声问叶梅:“你们怎么来了?身体好了?”叶梅摇摇头。孟尚海说:“那你还跑来干什么呀,快回去吧,开荒的活儿很重,你和阿姨都有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东山坡下搭地窝的牛大壮,也跑过来劝说:“大婶你们都有病,再休息几天,等身体好转再上工。”几个移民见叶梅和她妈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同情地劝说。面对大家的热情关怀,叶梅和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鼻腔发酸,眼睛发涩,但母女俩却不能回去,因为邱生辉让马屁精通知她母女今天必须上工开荒。马屁精已来到工地上,给她母女划定了开荒区域和开垦数量,并命令说:“今天的任务必须今天完成,完不成任务就不能回家吃饭。”又指派孟尚海的爸爸监督她母女。
孟尚海的爸爸对这样的工作,熟悉且很乐意。因为他从临解放那天起,就是工人纠察队队员,夜晚和工人们值夜巡逻,保卫工厂,维护社会秩序,还监视着几个死不悔改的资本家。后来厂里的工人纠察队改为治安保卫处等等,不论怎么变换名称,他一如既往肩负着厂里交给他的光荣而艰巨的保卫治安工作。现在来了马蹄湾,农场让他监视叶梅和她妈妈,他自然愉快接受。这样的监督,叶梅妈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往心里去,但孟尚海却对父亲接受这样的“重任”特别反感,他劝他爸爸不要揽那些破事,他爸爸却严肃地说:“这是农场分派给我的艰巨任务,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别人想承担,还没有资格哩!”孟尚海听着哭笑不得,又没办法。
此时,孟尚海的爸爸见儿子和牛大壮劝叶梅和她妈妈回去,马上意识到这是政治原则问题,来不得半点马虎,便上前严厉批评儿子孟尚海:“你为谁说话?一个被管制劳动的人,怎么可以想来就来,想回就回去?胡闹!——这里没有你的事,你给我马上回工地干活儿!”孟尚海见父亲脸色冷硬,口气坚决,不敢再说什么,望着可怜的叶梅和她妈妈无奈离开了。孟尚海的爸爸又对其他几个移民说:“你们也去干活吧!不要再劝说了,让她母女俩上工开荒是场里的决定,不是可以随便改变的。”那几个移民也爱莫能助,默默离开叶梅和她妈妈。因为大家都有垦荒任务,再说如果跟叶梅和她妈过于亲密,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牛大壮见孟尚海的爸爸口气严厉,也叹了一声,无奈离开了。
马屁精给叶梅和她妈妈划定的荒地高低不平,乱草丛生,还有三四块大石头,好像牦牛卧在那里。要把这片乱石滩开垦平整,是需要花费很大气力的。叶梅和她妈妈都没有开过荒地,望着这片乱石滩,老虎吃天不知从哪里下口。牛大壮看到了,又转回头来教她母女怎么干。她母女俩便根据牛大壮传授的经验,先清除地上的石头,再平整土地。
那些石头大半都埋在沙土里,有的只露出半截,还有的牢牢冻结在土地里。母女俩用铁锨挖,用撬杠撬,才把挖出来的石头搬出去。叶梅从小到大,除了在学校参加过植树活动外,没有摸过锄头和铁锨把子,一会儿便累得腰酸腿痛。加上天气寒冷,转眼间手冻肿了,指头僵直如棍,棉绒手套也被石头磨烂,掌心里打起几个血泡,一碰就钻心般痛!这时高原反应愈加严重,她喘气困难,头痛眼花,坚持不住了,扔下手里的铁锨,坐在地上哭泣起来。叶梅妈因过去常参加劳动,相比女儿要柔韧得多。她咬着牙坚持干着,见女儿坐在那儿哭泣,过去捧住她的脸取暖,又揭开自己的棉衣襟,把女儿的手包裹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体温给女儿取暖。叶梅原先低声哭泣,见妈妈这样,哭得更厉害了。妈妈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办法慰藉女儿,只有用自己的身子,用温暖的怀抱。但叶梅仍浑身哆嗦,低声叫着:“妈妈,我头痛胸闷,浑身都疼疼,冷冷冷冷冷……”直往妈妈怀里钻。妈妈没有了主意,抬头看看,见荒野里有人燃起柴草取暖,便捡来开荒时挖出的柴草点燃,让女儿取暖。
孟尚海的爸爸看到叶梅和她妈妈半天不干活,在那儿烤火,便要过去监督。孟尚海追上去拉住他:“爸,不要去,你没看她母女多可怜,就让她们烤烤火,歇一歇,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他爸爸严厉说:“你小子胡说什么?这不是闲事,这是农场交给我的政治任务,是对管制对象的监督改造。”孟尚海挖苦说:“什么政治任务,这是他们欺负人。你不要拾根鸡毛当令箭!”他爸爸忽然火了:“什么?你胡说什么?像个工人阶级后代吗?像个好青年的样子吗?”孟尚海又要争辩,他爸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再要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推开孟尚海,径直走到叶梅妈面前,公事公办地呵斥道:“起来干活,干活,别人都热火朝天开荒,你们躲在这里烤火,耍滑……”叶梅妈慌忙起身应道:“是是……”他又警告:“不能拖拖拉拉,不能耍滑,要老老实实,好好改造!马秘书说了,完不成任务不能回家,还要受罚!”
“是是是……”叶梅妈又机械地低头应是。
孟尚海的爸爸板着面孔不停训斥,但不论他怎么训斥,叶梅妈只是低头应是,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孟尚海的爸爸大概觉得没意思了,转身准备走,但见叶梅还坐在火堆旁烤火,忽然提高声音呵斥道:“怎么还不动?抗拒改造啊?”
叶梅仿佛遭受雷击,双肩震颤,拿起地上的铁锨,摇摇晃晃向工地走去。妈妈望着摇摇晃晃的女儿,心里乱箭穿射,悲伤至极“——我可怜的女儿啊”!
旁边开荒的孟尚海见爸爸呵斥叶梅和她妈妈,一股愤怒油然而生:爸啊!你怎么忍心呵斥她们?怎么忍心监督她们?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啊?你没看见她们母女多可怜吗?难道你连一点同情心、一点怜悯感也没有吗?他真想上去把爸爸拉回来,或者扇爸爸一个耳光!他眼眶里涌出泪水。
乔育玲正在挖地,见此情景,忽然发现她所追求的孟尚海跟叶梅关系不一般,“难怪这些日子他不理我,难怪……”她忽然心生悲酸,一股泪水涌出眼眶。她为了爱情,已经付出不小的代价:在上海时拒绝了几个小伙子的猛烈追求,见孟尚海来马蹄湾农场,又忍痛放弃了工厂的工作报名前来……没有想到他现在跟叶梅热火起来……
一瞬间,她做出一个决定:要让孟尚海说一句话,到底喜欢不喜欢她?爱不爱她?如果他不爱她,她马上就离开马蹄湾!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后,当即准备过去跟他摊牌,但看到他身旁有人,便等待中午收工。
中午收工了,她准备过去,又见孟尚海去了叶梅和她妈那儿。她当场就跌坐在地上,哭泣起来。孟尚海的爸爸见她哭泣,蹲下去问:“阿玲,怎么啦?受什么委屈啦?”她不抬头,只是哭哭哭。孟尚海的爸爸看她伤心的样子,又问:“孩子,哪个惹你了,给大伯说,让大伯替你去收拾他!”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说:“是是……”但只说出几个“是”字,下面的话就咽了回去,变为大哭了。这种事她怎么好意思向他说?她虽然是新社会的青年人,也有文化,但她还没有大方到在男方的父亲面前诉说这种痛苦和悲伤的程度。孟尚海的爸见问不出原由,就直起腰,摇摇头走了。他哪里知道,伤害她的正是他的儿子。
工地上的人差不多都回家了。乔育玲看到孟尚海仍跟叶梅和她妈妈说话,狠了狠心离开了工地,准备在晚上找他摊牌……
太阳掉到西山后了,叶梅和她妈妈还在工地上干活,地里的杂草荆棘全砍了,满地的小石头也挖了,只剩三块大石头,好像钉子钉在地上。叶梅和她妈母女俩想搬,搬不动,用铁杠撬,撬不起来,反而把她俩折腾得直打喘。叶梅感到胸口憋闷,天旋地转,对妈妈说:“咱们不干了,回家!”
妈妈说:“傻孩子,完不成任务怎么行?”
叶梅说:“妈妈!再要这样硬撑下去,咱们就别想活了!”她确实感到不行了。她清楚这是极度劳累,极度缺氧,极度饥饿,身体极度虚弱的症状,再要硬撑下去,真会倒下去。妈妈说:“女儿,你去歇着,妈妈再坚持坚持……”她清楚邱生辉正在寻找她母女的把柄,如果完不成垦荒任务,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但叶梅却豁出去了:“不管他,我就是不干了,就是要回家,看他们怎么样?”说着就要走,妈妈劝说:“傻女儿,他们巴不得你这样!”拦住女儿。
叶梅泄气了,坐在地上流起眼泪来。这都是为什么呀?她做错了什么?犯了什么罪?怎么就贬罚到这里受这样的酷刑?她越哭越伤心。
很晚了,黑沉沉的野地里有人朝她们走来。叶梅见是牛大壮,站起来问:“你怎么来了?”牛大壮不说话,抓起撬杠便撬那几块大石头,过了几分钟,孟尚海也来了。她问:“你怎么也来了?”
孟尚海也不说话,过去跟牛大壮一起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