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收工后,孟尚海匆匆吃点东西,就去牛大壮家看望叶梅。他对叶梅有了那意思,每天都要抽出时间去看看她。他到牛家小院,发现四处静悄悄的,没有说笑声。他推开老妈妈的住房,没人,推开叶梅和她妈妈住的那间泥屋,也没人,也不见叶梅和她妈妈的行李。搬走了?去了哪里?他返身跑出门,看到东山坡下有人影晃动,他估计叶梅和她妈妈搬往农场移民区了,准备去看看。
上工的哨声叫起来,他只好朝垦荒工地走去。
是的,叶梅和她妈妈刚刚离开牛家。母女俩在马屁精的监督“关照”下,往移民区搬家。叶梅扛着行李卷,妈妈手里提着笼箱包袱等。从西山坡到东山坡,距离不过两公里,可叶梅和她妈妈蹒跚着脚步,磕磕碰碰走了大半天。阳光还算不错,金黄色的,静静地铺在山丘、沟坡、荒滩上,但气温却很低,看不见的风呜呜叫着。这些天叶梅在温暖的小屋里没多出门,现在就觉得风很扎人,好像针尖刺着。她赶紧把围巾包裹得严严的,又捂好大口罩。
母女俩频频回首,遥望着西山坡下那两间泥屋,眼含热泪。说实话,她母女都不愿离开老妈妈家那间小泥屋。她们虽然只在那间小泥屋里住了八九天,却对它产生了很深的感情,那里有浓浓的家的温馨,家的欢乐,家的安宁!老妈妈和牛大壮对她母女俩太好了,比一家人还要好,可场里已下了死令,她母女不得不离开那个家。
冬天的白天很短暂,太阳像个没有烙熟的面饼,在天空移动着,一晃就斜到西面的山头上去了。移民区的那片地窝子笼罩在大山的阴影里。母女俩终于穿过那片开阔的乱草滩,越过沟底的河床,来到移民居住区。马屁精带着叶梅和她妈妈来到一座地窝前说:“就住这间吧,是新挖的,一切都是新的,算是新房子。其他移民都挤在大地窝子里,这是单间,刚好住两个人。邱场长特意让我关照好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人家的一片好意啊!”他边说边朝叶梅挤眼睛,说完怪笑笑,转身走了。
这座地窝子在移民区最北面,孤零零的,好像被遗弃的孤儿。叶梅放下肩上的行李,从那倾斜的巷道走下去,向里只看一眼就愣了。这是个地窑般的窝棚,同样没有门扇,没有窗,没有床和火炕之类,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在里面回旋飘荡。她妈妈跟着进去,也愣在那儿。母女俩根本没想到,马屁精让她们住这样的房子。野地里刮过来的寒风,掠过身旁的芨芨草,疯狂地扑打在她们身上,几只乌鸦呱呱叫着,在她们头顶上飞旋,翅羽与空气的摩擦声尖利地刺着耳鼓。叶梅突然浑身哆嗦,发出嘿嘿的狂笑:“嘿嘿,嘿嘿……这就是房子,房子啊!”同时手脚乱舞,疯傻了似的。妈妈大惊失色:“女儿啊!怎么啦?不要难过,不要,我们会好起来的……”她搂住女儿,又用童谣般的手抚着她的头发。
太阳“咣当”便坠到西面的山头后了。
灰沉沉的暮色给马蹄湾涂上原始的阴冷,马蹄湾渐渐朦胧起来。工地上没有完成垦荒任务的移民,继续与乱石滩斗争,完成垦荒任务的收工了,争先恐后朝场部集体食堂跑去,争抢那一碗糠菜汤。因为移民们在上海时,听说马蹄湾农场不缺粮食,因此大部分人都把供应粮兑换成粮票,有的兑换成熟食票拿在手上,原本想到马蹄湾买粮或者买熟食,没想到马蹄湾没有卖粮的地方,更谈不上熟食。还有部分移民听说马蹄湾的馒头随便吃,便放开吃喝,没到马蹄湾就把供应粮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想来马蹄湾吃白馒头,哪想马蹄湾比上海更缺粮!移民们拿着粮票,买不到粮食,拿着熟食票,买不到熟食,只好胡凑合,更要命的是,本月口粮移民自带,农场不供粮,移民即刻陷入一场灾难性的大饥饿中!
黑脸社长感到问题严重,给河西县副书记、他当年的老政委写了一封信,搞来了一些白萝卜、干菜叶,还有几袋子麸皮、谷糠。这样,农场食堂便给开荒的移民每顿供一碗糠菜汤。虽然每顿只有一碗,但在那个困难时期,也能解决点问题。上海人吃惯了大米,根本就没见过这种菜汤,好多人都咽不下去,可咽不下去也得咽,不吃不喝就得饿肚子,就会饿死人。因此移民们每天眼巴巴盼着太阳落山,盼着早点完成开荒任务,喝那碗糠菜汤。
孟尚海和他父亲都是强壮劳力,因此早早完成了垦荒任务。父子俩提着搪瓷缸,打了糠菜汤,也不回地窝子,就往食堂门前一蹲,唏哩呼噜喝起来,转眼把糠菜汤灌进肚子。孟尚海抓紧时间洗了他爸爸和他的搪瓷缸往回走。天已经黑尽了,这会儿大部分移民都完成了垦荒任务,黑色潮水般向食堂汹涌而来。乔育玲和那三个姑娘也向食堂走来。乔育玲看见孟尚海往回走,就上去拉住他悄声说:“等等我,我有事给你说。”带点命令的口气,又有点神秘。孟尚海已经感觉到她要说什么,因此搪塞说:“明天吧,今天挺乏困的。”其实他想着赶紧回家,找机会去看看叶梅,看她母女搬到了哪里。他爸爸见乔育玲有事,对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阿玲有事,你就等等。”又对乔育玲说:“阿玲呀,最近可好?”乔育玲说:“还可以,就是冷。”他爸爸就叹声说:“是呀,这地方可真冷,晚上把炉子生旺点,把被子盖好,小心感冒。这地方海拔高,感冒了不容易治好。”乔育玲点点头:“知道了,大伯。”他爸爸又说:“去吃饭吧,一天了,饿坏了!阿海在这里等着你,去吧!”完全是老人关怀孩子的口吻。乔育玲说:“大伯,您先回去休息,我这就去食堂。”走了。
“好好好。”父亲显得很高兴,一直目送乔育玲去了食堂,眼睛里闪烁着浓烈的慈爱和祈盼。孟尚海清楚父亲目光里蕴含着的内容,他是盼望乔育玲快快走进他们家,做他的儿媳妇。但孟尚海总是没有感觉。在上海时,乔育玲经常去他们家,帮他们家干点家务,陪他父亲说说话,那情景好像一家人,每每父亲显得高兴欢欣。他也曾试图接纳她的感情,可总是下不了决心。他就想,感情这东西很古怪,像水,又像胶,有了感觉,便像胶把两个东西黏合在一起,你怎么掰,也掰不开拆不散,没有那种感觉,就像两个物体中间涂上水,你想把它们撮合起来很难,就是撮合在一起,中间总也缝不牢靠。他和她是否就是这种情形呢?他觉得可能是。因此他就把她当做朋友,当做亲兄妹,他觉得这种关系要比爱情更合适,更接近完美。来到马蹄湾后,他发现乔育玲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这些天他发现她几次想给他说什么。说什么?他自然明白,因此他尽量回避,不让她说出那个话。想到这里,转身离开了。
再说乔育玲打了菜汤,边喝边赶过来,见孟尚海走了,心里猛地像被什么戳了,非常难受,鼻子不禁发酸。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吗?这些日子,她反反复复想好了,决定撕下大姑娘羞涩的脸面,把一年多的爱慕之情,明确表达出来,就要他孟尚海一句话:喜不喜欢她。但这些天大家都刚刚落脚,在无序的忙乱中,所以没找到机会,今晚好不容易把他堵在这里,可他又跑了……她端着没喝完的半搪瓷缸菜汤,木头般愣在那里,转瞬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夜色潮水般涌来,把她湮没了。
天黑后气温骤然下降。叶梅妈怕冻坏女儿,便拉她走进地窝子。不论怎么说,地窝子有四堵墙,可以避避风,再说这里不管有多简陋多破烂多寒酸,今后就是她们落脚的地方,就是她们的家了。
地窝里没有灯,漆黑冰冷。叶梅触景生悲,又哭泣起来。叶梅妈心里撕裂般难受,但没有流泪,坐在叶梅身旁,搂着她的肩,说着好话,安慰着。女儿年龄小,母亲毕竟是母亲,是女儿的主心骨,此时此刻不论多悲苦,她都要压抑着,不能表露出来,更不能倒下去,要给女儿宽心撑劲。这时,外面传来叫喊声:“他婶子,他婶子,小叶,小叶——”叶梅妈听出是老妈妈的声音,心里骤然涌出一股热浪,像风雪里迷路的孩子听到家人的呼唤,应道:“大姐,我们在这里,在这里……”赶忙擦掉脸上的泪水走出地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