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脸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怀里抱着几个破影片盒和几个破纸箱,看样子要往小房里放。那摞起的纸箱几乎遮住他的脸,她看不清他是谁,就“哦哦”两声说:“随便看看,随便看看。”那人要掏钥匙开门锁,可怀里抱着东西腾不出手。她准备给他帮帮忙,但那人看她一眼,忽然像碰到可怕的怪物,“啊”地惊叫一声,接着怀里的东西“哗啦”滑落到地上,调头撒腿就逃跑了。她愣了,苦笑着摇摇头:“莫名其妙。”她想把那些东西捡起来,就在弯腰的瞬间,忽然张小贵的形象浮现在她面前:“啊!他是张小贵!”哦,难怪他像受惊的野兔!他变得很苍老了,胡子拉碴的,像六十多岁的老汉,所以她刚才没认出来。
她苦笑着,准备去车站。这时有人叫她:“叶大姐,你可来啦!”是林主任。她过来抓住她的手:“你怎么才来,怎么才来?早晨贺书记还提说你呢!快走吧,去县委见贺书记!”拉着她就朝县委院子走去。
林主任把叶梅推到贺书记面前,兴奋地喊着:“贺书记快看谁来了?谁来了?!”但贺书记望着眼前的叶梅,竟半天认不出来。当初的叶梅是个漂亮秀美的小姑娘,而眼前的女人脸色黝黑,身体瘦小羸弱,满脸皱褶……林主任见贺书记半天不敢认,鼻子忽然发酸了,联想到她那天见到叶梅的情景,很理解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她便说:“贺书记,她就是叶梅呀!您认不出来了?”
“叶梅?!”贺书记似乎不相信,愣了半天才上去握住她的手:“小叶,你,你怎么,怎么……”他想说“你怎么成了这样”?但嗓眼发堵,说不出口来,良久才说:“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点音信都没有,你吃苦了,吃苦了啊!”
林主任原想,叶梅见到贺书记定会失声痛哭,诉说这近二十年的遭遇,诉说平反后的喜悦,可她想错了,叶梅既没有痛哭,也没有诉说什么,只是两眼呆呆地望着贺书记,整个人好像麻木了。贺书记的眼睛红了。林主任忙把话岔到别处:“叶大姐,一路上辛苦了,先坐下休息休息。”搬把椅子让叶梅坐。叶梅机械地坐下去。贺书记倒了杯水送到叶梅手里。叶梅怯怯地接着,望着贺书记,嘴唇翕动半天才说:“贺社长,我,我不知怎么感谢……”随之泪水涌流。
贺书记也泪水盈眶了:“不用感谢,是春天来了。”他说出这句富有诗意的话后,把脸转向旁边。看样子叶梅还想说什么,但只见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是啊,十几年的哑巴生活,她几乎失去语言功能,心里装着很多话,却说不出口,特别是激动的时候,更是说不出话来。
贺书记清楚她此刻的心情,对林主任说:“先安排小叶去县招待所休息,晚上我请客,一起吃饭,好好聊聊。”林主任点点头。叶梅却慢慢放下手里的水杯,站起来说:“贺社长,谢谢你们对我的关照,可,可我想,想……”
“想什么?”
叶梅努力了半天说:“我,我是不想来东台……”
“不想来东台?”贺书记不解地望着她:“不想来东台县上班?”
叶梅微微点了点头。贺书记怔了一下,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因为好多平反解放的干部,当天宣布决定,当天就要求工作,一个个心情都非常迫切,而她却不愿来。他顿了顿,猜想叶梅可能有什么想法,便说:“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是县里给你安排的工作你不满意?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不不。”叶梅忙说:“不是县里安排的工作不好,也不是其他啥原因,是,是我不想离开巴丹图尔村。那里的人太憨厚,太善良,太好了!罗队长、老爷爷、老奶奶、兄弟姐妹们,还有我的公公婆婆,我的男人余大憨都是些好人,当年要不是这些善良的人们搭救我,帮助我,就没有我的今天,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第二次生命啊!我要留在那个村里好好劳动,报答他们的恩情,当牛做马也行!再说,我当了十几年哑巴,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我还能干什么?三年荒废个秀才哩!我还是在巴丹图尔,在那里我或许还能干点啥哩!”
贺书记长听了叶梅的话,叹了一声,脸渐渐绷紧了,办公室的气氛忽然沉默了。突然他狠狠将拳头砸在桌子上:“这都是怎么回事呀?一个好好的人!”
叶梅见黑脸社长愤怒了,忙说:“贺社长,对不起,我让您生气了,让您失望了,我真不争气,不争气!”她忙责怪自己。贺书记说:“这不怨你,不是你让我生气愤怒。我是,我是心里难受啊!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很有前途的书画人才,就成了这样……”他咚咚敲着桌子。
这天下午,一辆汽车给马蹄湾供销社送货物,车到供销社门前,下来一个中年妇女。她下车后向司机道声谢,便向东山坡走去,跪倒在一座长满杂草的坟冢前,从提包里掏出“纸钱”,划根火柴点着……下午的斜阳,把她的身影长长地印在旁边的荒滩上。
马蹄湾的人们都停住手里的活儿,举目望着东山坡下的女人。孟尚海那天回到马蹄湾,便去学校任教。他顺着大家的目光向东山坡下看去,忽然惊喜地跳起来:“啊!叶梅!——那是叶梅,叶梅!叶梅——”扔下手里的教本,叫喊着向东山坡跑去,发疯了似的。
福娃子和伙伴们也叫喊着向东山坡跑去。他们都曾在这里战过天斗过地,有过痛苦和欢乐,十几年了,他们不曾见面,他们也想念这个曾经给他们带来“眼福”的女人呀!
孟尚海好像比赛越野赛似的冲过马蹄湾河滩,穿过绿色的草田,向前奔跑。
叶梅也看到孟尚海了,直起腰,叫喊着:“尚海——尚海——”迎着跑上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快到跟前了,距离三四步了,他俩都停住了。叶梅两眼满含泪水望着孟尚海,孟尚海眼含泪水望着叶梅,两人都大张着嘴,两人的嘴唇都颤动着,却都说不出话,只任泪水流淌着。良久,两人冲上去,搂抱在一起。叶梅喃喃着:“尚海,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见到你了,你好吗,你好吗?”
孟尚海也喃喃着:“叶梅,终于见到你了,见到你了,你好吗,你好吗?”
福娃子和伙伴们赶上来,拥住叶梅和孟尚海,流下激动的泪水……太阳被大家的激动情绪惊落了。大家拥着叶梅向老妈妈家走去,还没到小院跟前,大家就叫喊着:“妈妈,来客啦!老妈妈来客啦——快来看看谁回来了!”老妈妈正在厨房里和面做饭,听到外面嚷嚷声,手里的面盆滑落在案板上,转身颠着小跑冲出门,见是叶梅顾不得两手沾着的面粉,叫喊一声:“我的女子呀,你可回来了——”抱住了叶梅……
这个晚上,老妈妈家沸腾了。老妈妈和叶梅抱头嚎啕大哭,又呵呵欢笑。大伙儿也一会儿抹泪,一会儿笑闹,直闹到半夜才恋恋不舍离去。伙伴们都走了,老妈妈准备让叶梅去休息,见叶梅和孟尚海都没有走的意思,便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他俩离别十几年了,让他们好好说说吧!
是的,他们这对生死相恋的人,有很多很多离别情和思念苦要倾吐的。然而当老妈妈走出门,屋里只剩他俩时,他们却都低下了头,不说话了,气氛显得别扭、沉寂、难耐。是啊,他俩虽然是生离死别的恋人,但毕竟过去十几年,现在各自又都有了家庭,让他们说什么呢?从哪里开头?窘迫的沉默,使他们都感觉对方陌生了,不是当年要死要活相恋的恋人了。良久,孟尚海抬起头,问叶梅:“这十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叶梅点了点头,而后问他:“这十几年,你也过得好吗?”
孟尚海点了点头:“还好。”又问:“你,你家里都好吗?”
叶梅回答说:“好。”又问:“你家里好吗?”
孟尚海点点头:“好。”又试探着问:“他,他好吗?”
叶梅说:“好,他是个很憨厚的人,对我太好了,像牛大壮,也像……”她本来说也像“你”,但说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就把后面的“你”字咽了下去。
孟尚海听她这样说,赶忙说:“好就太好了,太好了……”脸上却出现不易觉察的失落和空茫。叶梅心里一沉,觉得刚才不该说那些话,便赶紧拐个弯儿说:“尚海,听人说曼兰出身书香门第,是个很有文化的女人,她现在好吗?孩子都大了吧?”她的本意是补救她刚才的缺憾,殊不知这句话恰好撞疼孟尚海这些天最痛苦、最敏感的伤口。他脸色顿然变得难看痛楚了。
叶梅见此情景心里说:“糟透了!”有点慌乱。
孟尚海见她慌乱歉意的样子,说:“叶梅,没错,曼兰是出身书香门第,很有文化,是个很好的女人,对我也很好,真的……”他有点语无伦次。
叶梅已看出孟尚海跟罗曼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小心翼翼,不敢再说什么。又是冷场了。孟尚海见叶梅忽然不吱声了,心里有点歉疚,想再次拉起话头,但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看来,他们不好再继续说下去,笑笑说:“叶梅,已经迟了,你休息吧,明天再见。”他站了起来。
叶梅也站起来:“好,休息吧,明天见。”
孟尚海在那儿怔了怔,默默起身走出门。叶梅把他送出门后,立在门前,目送他走进他住的北屋,随着那门板“吱扭”慢慢关上,眼睛里汪出泪光。那泥屋里半天没有出现灯光,黑洞洞的,她清楚他为什么不点亮油灯,他是苦闷啊!她没有回屋,一直站在那儿,望着那黑洞洞的泥屋,心里呼喊着:“尚海啊,我对不起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已经迟了,天空深邃悠远,星星在蓝缎般的夜空里眨动着乏困的眼睛。叶梅还站在那儿,望着那黑洞洞的泥屋,等待出现灯光,只要亮起灯光,就说明他的心情畅快了,但灯光始终没有出现,她的心慢慢沉向一个无底深渊……
第二天,叶梅在老妈妈陪同下,挨家挨户看望了当年的同伴,只是没有见到三娃。叶梅听老妈妈说,她离开马蹄湾后,三娃一直守着她住过的地窝子,把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夏天野地里的花开了,就采来花放在地窝里,他说她会回来的。几年前队里要拆地窝用木料,他握着铁锨守在门口,谁要动手,就跟谁拼命,最后没有拆,就一直留着……她听到这些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就是马蹄湾人啊,他们像大山像厚土,纯朴憨厚,太好了!她不知怎么感谢报答这片土地,不知怎么感谢那个被人们视为傻子的三娃!
叶梅到处寻找三娃,孟尚海、福娃子也帮她寻找。因为他经常去东山坡采野花,大伙便去了东山坡下。那是片平缓的荒草滩,苍绿的野草一直铺到山根下,空旷而寂静,好像处女,但却不见三娃那粗壮的、头发蓬乱的身影。老妈妈说:“大前天我在这里拾柴火,还看见他怀里抱着几大把花草,还朝我笑哩!”
福娃子却说:“可,这两天还真没看见过他影子!是不是病倒在哪里?”
孟尚海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对福娃子说:“快,我们去叶梅家的地窝里看看……”话没说完,人已经冲了出去。福娃子紧跟着跑上去。
近两公里路,孟尚海和福娃子几乎一口气跑到了。冲进地窝门,果然看到三娃躺在地窝子中间的地上。他怀里抱着花束,四周的墙壁下摆着花束,整个地窝子摆满花束,好像花草店。他俩齐声喊问:“三娃,三娃,你怎么啦?”三娃没有回应。孟尚海扑上去,抓住三娃的胳膊狠劲摇,又在他屁股上打了几巴掌,但三娃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反应。这时他俩才发现他的身子早已冰凉僵硬:
“三娃——三娃——”
叶梅搀扶着老妈妈跑到地窝门口,听到孟尚海和福娃子的嚎叫,刹住脚步。她眼前发黑,身子摇晃着,要倒下去,急忙扶住地窝门旁的墙壁。老妈妈也扶住地窝门墙壁,喘着大气。叶梅靠着墙壁停了半天,呼叫:“三娃,三娃,我来了,我看你来了,三娃,三娃……”跌跌撞撞向三娃走过去。
三娃死了,两眼闭着,神态安详,也很平静,略带遗憾的脸面上,堆着微微的笑意。叶梅慢慢跪倒下去,凄悲地叫喊:“三娃——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你喜欢看,今天就看个够,看个够哇——”她抱住三娃的头,将自己的脸颊抵在他的额头上,砸着碰撞着。孟尚海和福娃子也跪了下去,呼叫着:“三娃睁开眼睛看看,叶梅看你来了!”但三娃的眼睛永远不会睁开了。
老妈妈两眼呆望着地上的三娃,嘴里喃喃着:“三娃三娃三娃……”她想向前挪动脚步,但腿脚颤巍巍的,挪不出半步。
三娃就这样走了。三娃的哥嫂和马蹄湾的众乡亲都很悲伤。他哥哥说:“三娃时常念叨着叶梅叶梅……就在前几天晚上还念叨着,可,可他咋突然就去了呢?咋突然就,就去了,他可怜呀,他到现在还没个媳妇哩,没有,哇哇哇……”
根据三娃生前的心愿,他哥嫂要将三娃埋葬在叶梅家的那座地窝里,他们前去征求叶梅的意见,叶梅悲怆哽咽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就让三娃睡在那里吧……”
出殡那天叶梅去了,她扶着三娃的灵柩,一直哭喊着:“三娃,我接你来了,我接你到我家的地窝子,接你到我家的地窝子……”当灵柩下葬后,她哭得更厉害,跪在地上半天不起来,“三娃,你是好人,三娃啊!你就在我家地窝子里躺着,好好休息,三娃,躺着,三娃三娃三娃……”三天后,叶梅家那座地窝变成了一座新坟冢,插在坟头上的纸幡,在马蹄湾的山风中飘动,寂寞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