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高原的巴丹图尔村,天空依然深邃高远,云朵依然洁白纯净,清风依然沙沙刮过,时间依然单调流逝。不知不觉叶梅去东台县半个月了。人们感觉没有几天,余大憨却感觉有两三年了。
自从叶梅离开巴丹图尔,余大憨就像丢了魂儿,没精打采、蔫头耷脑,跟别人说话,人家指东他说西。近些日子又经常呆望着村口的小路,一望就是半天。人们知道他在望什么,是在望媳妇。
媳妇叶梅还会回来吗?他知道她会回来的,甚至全村人都清楚,她不会扔下两个老人和男人,也不会忘了这个村。但问题是,她这么一走,总叫余大憨心里空落落的,无依无靠的,像丢了什么宝物。同时心里矛盾重重,一方面盼着媳妇快快回来,平平静静过他们的小日子,一面又想让她离开巴丹图尔村,去东台县上班,圆了她多年的梦想。这些烦心的矛盾,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脸懒得洗,衣服脏了也懒得洗懒得换。人看起来瘦多了,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他爹妈看他那样,心里就扯得慌,劝他:“大憨,啥事都要想开些,想长远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不要把人亏了!”余大憨见爹妈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为他劳累操心,心里很过意不去,便尽量装出乐呵呵的样子:“爹,妈,不要为我操心,我啥事都没有,你们放心,放心!你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干啥还干啥。”
他爹妈见儿子明明心里难受,却还硬扛着,又不让爹妈为他分担忧愁,摇头苦叹:“唉!唉!这娃娃苦,这娃娃苦哇!”
就在这种痛苦的熬煎和折磨中,有个女人突然闯入他的生活,最后改变了他生活的轨迹。这个女人就是本村的年轻寡妇秋香,秀秀的妈妈。她为人直爽,心眼好,长得也周正,在村里算是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性格有点“辣”,因此村里人都叫她“秋辣子”。秋天的红辣椒,那是个啥滋味,不言而喻。其实余大憨相遇这个女人,并不突然,因为秋香就是本村人,住在隔壁,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再呢,这个女人在当姑娘时,就暗暗喜欢过余大憨,而且心里海誓山盟,非他不嫁,只因秋香的爹妈嫌余家穷,怕日后日子不好过,就把她嫁给本村那个经常在外倒腾小生意的人家了。当时秋香哭得泪人似的,可那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不能不遵从。起先,秋香跟男人同床异梦,后头见男人待她不错,渐渐收回了“野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但几年前男人在倒腾生意时,遭遇车祸,扔下她和十几岁的女儿秀秀去了……
这是过去的故事,有的余大憨自然不知道。
现在的新故事是从那天下午开始的。那天太阳快落了,在地里除草的社员们都收工往村里走,唯有余大憨还拄着锄把,呆呆地望着村头的小路,竟忘了收工,忘了太阳落山,忘了回家吃饭。他正望眼欲穿,忽然身后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转身,是秋香。她笑着说:“太阳落了,社员们都收工走了,还不回家呀?”他看看周围,地上只剩他一个人,这才像从睡梦中醒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咋忘了回家……”就扛起锄头往回走。秋香随着他边走边说:“我看你一直望村口,都半天了。老婆刚离开十来天就挨不住了?”余大憨脸烧了一下:“哪里呀?看你说得悬的。”抬手摸摸脖子。这是他在尴尬时的习惯动作。秋香望他一眼:“嘴犟啥?谁又不是看不出来。这些日子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人都瘦了,你可不能把身子弄垮了。”余大憨说:“没啥,垮不了的。
”秋香站住了,提高声音嚷着说:“什么没啥?看你都瘦成啥样了,还说没啥!等躺倒了才算有啥——那会儿就迟了!”他见秋香“辣”起来,就悄无声息了。他太了解她了,如果他再跟她拧着,她就会跟他没完没了地“辣”起来。秋香见他低下头不吭声了,放缓口气说:“看你整天蔫头耷脑的,跟丢了魂似的,为个女人就成那样了?没出息!”余大憨听她这样说急了:“我不是,我不是……”秋香打断说:“你不是,那是为啥?”他说:“我是,我是想让她回来,又不想让她回来,让她走,可又舍不得,你说我该咋办?咋办?”他面对秋香,倾吐出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烦恼。秋香说:“这些事,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可你丢了魂似的,就把问题解决了?你得想办法怎么把事情弄顺溜了,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耍呀,这是人的本钱呐,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懂吗?不要再糟践自己了,啊!”余大憨听话地点了点头。
秋香见他点头了,就柔声说:“大憨,今天我找你想求你帮帮忙。”
余大憨听她有事帮忙,认真了:“啥事?”
秋香说:“家里那火炕都六七年了,前些日子忽然塌了半面,死鬼男人走了,也没人修补修补……”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幽幽的。
余大憨最看不得女人的眼泪,见她那样心里就酸了,忙说:“走,我去给你修修,去修修。”说着就往她家走。秋香揉了揉眼睛跟上去。
进了秋香家的住房。余大憨看到她家的火炕真塌了,炕坯子陷在里面,黑糊糊的,一股腐烂的柴草灰味儿弥漫房间,只有靠墙的地方没有塌,大概有两尺宽。秋香把草席和毡片移过去,晚上就在没有塌的半边炕上凑合。余大憨见那情形鼻子发酸了,扔下手里的锄头,跳上炕就动手干起来。
农家的火炕一般两年就要拆了重新砌,要不炕里积满柴草灰,填不进柴草不说,出烟也不利索,会呛坏人。要是时间再长,夏天里就会受潮塌陷。这活儿还非得男人干,女人一没那技术,二没那力气。秋香的男人去了,这几年也就没人干这些粗重活儿。余大憨干这些活儿自然是行家里手,很快就把塌陷的炕坯挖了出来,搬了出去,换上新炕坯,把塌陷的地方补上,用草泥抹平。修补好了,他直起腰对秋香说:“先凑合着吧,等夏天太阳光硬了,我帮你打炕坯子,把这旧炕拆了,盘新的。”
秋香说:“行。”
余大憨准备离开,见她家的锅台也裂开缝儿,就拿泥巴修补起来。这一忙活,天就全黑了。就在余大憨忙活儿的当儿,秋香已做好了拉条面,还炒了两个小菜,准备留他在家吃饭。他见已迟了,洗了两手的泥巴要回家,秋香说:“怎么?忙了半天连我家的一碗饭也不吃?”他说:“我回家去吃吧,家里有吃的。”
秋香快嘴快语说:“我说你家没吃的了吗?——就在这里吃!”带着命令口气,同时把他按在小饭桌旁的马扎上。他见秋香辣起来,就坐在那儿了。他倒不是害怕在秋香家吃顿饭,他是怕爹妈做好饭等着,更怕在秋香家吃饭,让村里人看见说三道四的,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人言可畏哩!刚才因为他在干活,倒没有多想,现在一坐下,心里就打起鼓来,感觉不合适,马上就站起来说:“秋香,你就不要忙活了,我,我还是回家吧,在你家吃饭,这,这多不,不好……”
“咋不好啦?”秋香回头问。
余大憨说:“别人看见,会说……”他的话还没说完,秋香突然火了,把手里的面“啪”地扔下,火爆爆地说:“不敢在我这里吃顿饭?我这拉条子面里下毒药了?不就是个寡妇吗?寡妇咋啦?寡妇就不是人?寡妇就不能叫别人在家里吃顿饭?吃顿饭就犯了王法?——不就是男人死了,有啥呀?就叫人这样气短。”她说着眼睛红了,泪水在眼圈里旋转。余大憨见他的话把秋香的心戳痛了,后悔了,心里直骂自己:你这人的嘴咋就这么笨?好好的话就让你说得七股八岔,惹得她凄凄惶惶的。他想劝劝她,怕再把话说岔了,把事情闹得更僵,就慢慢坐在马扎上。他刚把屁股落下去,就听秋香说:“走吧,你走吧。”把案板上的面,揉成了一团。他急了:“秋香,你这叫干啥?我不过就是说说,你就认真了?我留下来吃不就行了!”秋香说:“别说了,走吧,已经迟了,早点回去,回去。”她扬着手,让他走。余大憨在那儿僵了片刻,起身出了门。
晚饭后的村庄十分宁静。吃过晚饭的村人们都或躺或坐在炕上歇息聊天。农村人,每天只有在晚饭后才可松口气,或拉点家常话或计划明天的农活。煤油灯在各家的院落里默默闪烁,给村庄涂抹上更浓的寂静。谁家的小孩在哭,是那种叫瞌睡的哭,母亲嗷嗷哄着,那哭声就渐渐低了下去。余大憨踏着夜色朝家走,心里却想刚才发生的事,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刚才自己有点过头了,不就是在她家吃顿饭嘛,天就能塌下来?别人看见爱说啥就说去,只要他走得端行得正怕啥?再说,他是啥样人,村里人又不是不知道。他这样想着,脚步就慢下来,准备返回头去给秋香解释,但又觉得这样做更不合适,这样会伤害她的自尊!她是个性格很强的女人,现在她的日子虽然过成了这样,但从不求人,从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半点苦楚,而获得怜悯和关照。她今天求他帮着补炕,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因此他现在再转回去,岂不是戳她的伤口?于是又往前走。
回到家,他看到爹妈还没有吃饭,擀好的面条堆在案板上等他,心里就酸了,准备动手烧火下面。妈妈问他:“大憨,去哪里了?才回来?”他说:“我,我去了趟秋香家。”妈妈听他去了秋香家,即刻重视起来,眼睛在他身上打量着,好像不认识他了:“去秋香家干啥?”他边烧火边回答说:“她家的火炕塌了,我帮她补了补。”妈妈说:“她家的火炕塌了,咋是你去修补?你,你不知道她的情况,不怕别人说闲话?”妈妈忽然提高声音,口吻里带着浓浓的警告。他哭笑不得了:“妈,不就帮人家干了干活儿,人帮人,人之常情,有啥大不了的?”
妈妈提说:“这可不是简单事,要是帮别人家,妈妈没啥可说的,给她家干活儿,可是不行。当年她要死要活跟你,是她爹妈撬着嫁给了别人,现在她男人死了刚三年,就挨不住了,是不是……”他忙打断说:“妈!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就是帮人家干了干活儿,再啥事都没有。秋香要留我吃饭,我都没留,惹得人家很不高兴!”妈妈听他这么说,更加重视起来:“啥?她还要留你吃饭?”他说:“这又咋了?”妈妈点着他的鼻子警告道:“敲锣听声,听话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