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牛沟那座毡房里同样发生了跟余家小院一样的风波。
罗曼兰在半月前就收到了县里为盼盼爸爸平反昭雪的《决定》。因她丈夫蒙冤受株连贬罚到这里,现在他平反昭雪了,她自然也跟着平反,而且文件明确写道:“恢复工作,补发工资”。对于罗曼兰来说,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多少年日夜盼望的,要不女儿为什么取名叫盼盼呢?然而,叫人挠头的难题也跟着出现:她要不要去县里?去县里孟尚海怎么办?那年秋天,孟尚海从深山游动放牧回来,他们就结了婚,现在已十四年,足足十四年啊!现在要她去县城上班,把他撇在野牛沟,自然不行。她与他的感情很深,那是十几年艰辛生活磨出来的感情,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行。再说,女儿盼盼与孟尚海的父女之情,深似海洋,胜似亲生,就是她离开了孟尚海,女儿也绝对不会离开孟尚海的。因此接到那纸平反《决定》,她只看了看便悄悄收藏起来,不想让孟尚海知道。
然而,事与愿违,几天前孟尚海去马蹄湾领取牲畜饲料时,偏偏听到了这件事。他清楚她为什么要把《决定》藏起来,她是不愿把他丢在野牛沟啊!这个四十刚出头的汉子,当时眼睛就湿了,大声呼喊着:“曼兰啊,你不该这样做啊!你蒙冤二十年,当初带着不满周岁的盼盼,在大山深处受了那么多磨难,现在终于熬出头了,怎么可以这样呢?不应该啊!”他回到野牛沟,就劝她马上去县城上班,但罗曼兰只是摇头,除此之外,一句也不说。孟尚海终于忍不住跟她争吵起来:“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去县里?为什么?”
罗曼兰说:“你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要不清楚,我再给你重复一次:为了我们的感情,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们能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听清没有?”孟尚海简直拿她没有办法,最后抛出杀手锏:“你要不去,我就跟你离婚,离婚!”他拿离婚来威胁她。
罗曼兰平静地说:“就是离了婚,我也不离开这里。”
还有争吵下去的必要吗?孟尚海清楚罗曼兰已经死心塌地了,含泪走出毡房。这天孟尚海听说黑脸社长来了马蹄湾,决定去找他,让他从中帮忙。没想到,当年的黑脸社长,现在的县委贺书记已让公社安排他回马蹄湾做教师,让罗曼兰在公社做妇女工作。这样,他俩的矛盾都解决了。而且给他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叶梅还活着,她平反摘帽了!
他当时震愣在那儿,过后“腾”地跳起来,仰天呼喊:“叶梅——叶梅——”向野地里跑去,发疯了似的。
那天,他本来要动身前去巴丹图尔看望叶梅的,后来他的头脑渐渐冷静了。现在他们各自都有了家,有了自己的归宿,他怎能再去给别人增添麻烦?扰乱他人的家庭和自己家庭的平静生活呢?他要为叶梅的家庭考虑,也要为自己的家庭和罗曼兰考虑。于是他在马蹄湾待了两天,骑着骆驼往野牛沟赶。
然而,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仅仅是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序幕。一场更大的、更猛烈的风雨正向他涌来,要把他冲得七零八落!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一个陌生人来到野牛沟。他近五十岁,身体单瘦文弱,但目光敏锐,举止敏捷,特别是骑马的姿势,是个标准的牧马人。他策马匆匆向野牛沟赶,好像游子还乡。距离他们家毡房百来步远时,勒马停住了,举目凝视着。良久揉揉潮湿的眼睛,下马向毡房走去。到毡房门前,迟疑着掀开门帘。毡房里没人,他站在门前凝视半天,转身朝沟谷的草滩走去。
罗曼兰赶着羊群悠悠向回走来,远远看见家里来了客人,扔下羊群快步向毡房走来。距离那人大概十来步远时,她突然惊叫一声“啊?!”猛地刹住脚步,接着惊恐地向后退着,梦呓般地叫喊着:“你你,你什么,你是什么人,什么……”
那人也呆了,定在地上,大张着嘴,望着罗曼兰,半天才叫了声:“曼兰!曼兰,是我,我是……”向前冲去。罗曼兰见他冲上来,惊叫着:“啊!鬼——鬼魂鬼魂!”转身落荒而逃。
那人见她恐惧的样子,边追边叫喊:“曼兰,我不是鬼魂,不是鬼,我是盼盼爸盼盼爸,我回来了,回来了……”她哪里相信?盼盼爸早死了,死在青海的监狱里,公安部门曾派人来野牛沟通知她。二十年了,怎么可能活着?现在他突然出现了,不是鬼魂是什么?她边惊恐地逃跑着边大喊大叫“鬼魂,鬼鬼鬼”!忽然脚下什么东西一绊,栽倒在地上。那人冲上去抱住了她:“曼兰曼兰,我真是盼盼爸爸,我没有死,活着,这不就在你眼前吗?你摸摸我,摸摸……”他拉过她的手,放在他脸上,放在他胸前,但她浑身瘫软,哪来力气摸,半天才抬起手摸了他一下,又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接着瘫软在他的怀里……
“曼兰——曼兰——”他紧张地抱起她跑回毡房放在床上。他知道这是惊吓的,倒碗开水给她灌下去,守在床头等待她镇静清醒过来。是啊,人们都认定他死了,现在突然又出现了,给谁,不觉得他是鬼魂?给谁,不惊恐,不害怕呀?两个小时后,罗曼兰渐渐清醒了,她抓住盼盼爸爸的手反复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到底是人还是鬼?到底……你老实说,我害怕啊!”
盼盼爸爸说:“我是盼盼爸爸,真的,不是鬼,不是,我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好好坐在你身边吗?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就清楚了……”他又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放在他的胸口。罗曼兰摸摸他的胸脯,摸摸他的脸庞,又掐掐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在做梦,不是在梦幻里!“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她大喊大叫着。
盼盼爸爸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讲述自己死而复生的故事……
那年他判刑后被押往青海西部的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当时他想不通,又加上思念罗曼兰和盼盼,真就生病了,所以看管人员放松了对他的监视。那是春天,他们在沙漠边缘的荒滩上干活,这天下午高原上突然刮起沙尘暴,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犯人和看管人员都被风沙刮得四零五散,东倒西歪,有经验的赶紧趴卧在地上,躲在沟洼里,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沙尘暴,周围又没地方躲避,便被狂风刮倒,像皮球那样在戈壁滩上滚动……
他随着沙暴翻滚、奔跑,跌倒,爬起来,爬起来,又刮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过了几天……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清醒过来时是夜晚,映入眼帘的是深蓝的天空和明亮的星星,周围是连绵不绝的沙丘和丛丛红柳,再什么也没有。他叫喊几声“管教,管教”!没人应,又叫喊跟他一起劳教的人,也没人应。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只觉得浑身酸痛,极度饥饿,极度口渴,便想起来,准备找点水喝,可浑身酸软,爬不起来。身旁有棵红柳树,他爬过去扶着红柳树,才颤颤巍巍站起来,又折了根红柳棍拄在手里。他虽然站起来了,可辨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哪里有人烟,哪里有水?他望着北斗星,回忆着来路,确定着自己的方位,最后向来路挪动。他从太阳出来,到太阳落山,一直走,也没有走出眼前的沙漠,第二天又接着往前走,第三天继续走……肚子饿了,再挖锁阳吃。这天太阳西斜的时候,终于走出了那片乱丘滚动的沙漠。
前面出现连绵不绝的大山,有条山沟里飘摇着一丝炊烟,隐隐约约,袅袅娜娜,融入夕照里。有人烟啦!他发疯般向那炊烟升起的地方奔跑,但没跑多远,便因干渴饥饿,栽倒在地上,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座黑色牛毛帐篷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阿妈守在他身旁……
这座帐篷坐落在山沟里。四周都是山,远处是连绵的雪峰。他醒来后问老阿妈这是什么地方,老阿妈说:“嘎斯。”他大吃一惊,嘎斯是青藏高原呀。这些天他是一直向东走的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殊不知他恰好走反了方向。算算距离,大概二百公里远了。这家藏民在山里放牧牦牛,家里只有老阿妈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名字叫卓玛。他昏倒后,是卓玛发现的。那时太阳已落山了,她正赶着牦牛回帐篷。在夕阳的余晖里,她忽然发现远远的山沟里有秃鹫盘旋,准备扑食地上的什么东西。有秃鹫的地方不是有死人,就是有死伤的动物。她便骑着牦牛赶到山沟口,果然发现有人躺在那儿,身上的衣服全都破烂了,看不出衣服的样子,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她把手搭在他鼻子上试试,还有鼻息便赶紧把他拉起来,驮到牦牛背上往回赶……
她母女俩在这里放牦牛几十年了,除了秋天母女赶着牦牛出山,去附近有集镇的地方用牛肉干、酥油和山里的药材换点粮食和盐巴回来,还有生产队在年底来人点点牦牛数,便很少有人来他们的帐篷,基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对于他的来到,母女俩很惊喜,她们认为这是菩萨给她们的女人天地送来了男人。她们两个女人的世界里太需要个男人了。老阿妈整天守在他的身边,嘴里念念叨叨着“菩萨保佑,保佑他平平安安,保佑他快快恢复起来,缠身的妖魔鬼怪快快走开走开……”卓玛从外面放牧回来,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给他喂吃的,喂草药熬的汤。卓玛长得很漂亮,两只湖泊般深邃明亮的眼睛充满着高原女人的善良和野性,有时灼烈的目光像烧红的刀子逼得人抬不起头……
他一连躺了六七天,身体慢慢恢复了。
他想离开了。因为他是劳改犯,不论他承认不承认自己有罪,残酷的现实都摆在眼前。不过,他是被沙尘暴卷到这里来的,不是越狱逃跑,他相信回去后政府会宽大处理的,如果不回去,让管教人员抓回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会罪加一等,甚至置他于死地。这天他起身走出帐篷,向劳改农场方向呆望。卓玛放牧回来,听说他要回去,坚决不允。他的命是她捡回来的,就该属于她,这是天经地义的。他给她说好话,她不但不听,而且动硬,拿出一根牦牛绳说:“你要是敢走,我现在就把你捆起来,扔到山沟里喂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