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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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林主任望着面前这个身子清瘦羸弱、肤色黝黑、满脸皱褶、头发枯焦凌乱的农村妇女,心里不住发问:“这就是当年孤傲清高、美若天仙的叶梅姑娘吗?这就是当年天真烂漫、如同美丽的小白鸽的姑娘吗?”她心里酸痛,泪水涌流,拿出平反《决定》说:“叶梅同志,你过去是冤枉的,这是东台县委的平反《决定》,请收下,县里还解决了你的工作问题,贺书记推荐你去县文化馆上班……”她把文件送到叶梅面前,叶梅却直瞪着眼睛不敢伸手。

罗队长说:“大憨媳妇,你就接着吧!从此以后你就不用躲躲藏藏,啥也不用怕了,好好活着。”他从林主任手里接过文件,往她手里塞。叶梅却紧张地缩着手,好像那是炸弹即将爆炸。罗队长说:“看看吧!这是大喜事啊!”硬把文件塞到她手里。

叶梅颤颤地接住了文件,但整个人像傻了似的,眼睛木然而呆滞,不敢看文件一眼,也一动不动。林主任眼眶里又涌出清泪。罗队长的眼睛也发潮了,他扭转头去,不愿看到眼前的情景。

院子里宁静极了,大家都噤声屏息,把目光集中在叶梅身上。这阵的叶梅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在眼花缭乱的梦幻中。这消息毕竟来得太突然,太突然了,从大悲突然转为大喜,大脑根本无法转过来。对于平反,对于她头上的这顶帽子,她早已丢到脑后了,不是不想平反昭雪,而是在屡次的碰壁中绝望了,只想就这么装哑巴,做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与儿子天亮和丈夫大憨度过一生。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天爷突然会降下这样的喜事……她在那里呆傻了良久,才慢慢低下头,木然地望着文件,但那红色的文头、黑色的字迹,却幽梦般不住在她眼前变幻跳跃,致使她已经粗糙的手不住颤抖,颤抖,最后那文件从手里滑落下去,好像受伤的蝴蝶歪歪斜斜落在地上,接着仰天大叫一声:“天哪,这春雨怎么不早点来?怎么不早点来?让我盼得好苦哇——”转身抱着头冲进屋里。

“啊?啊?她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她原来会说话啊!”村人们见叶梅说话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整个晚上,叶梅都深陷在悲伤的情绪和哭泣中。大憨爹妈劝,劝不了,村里的好姐妹们劝,也劝不了。罗队长说:“不要劝了,受了足足二十年的冤屈,现在平反昭雪了,搁谁身上,谁心里不是又酸又喜?就让她哭吧,哭出来就轻松些了。”

已经半夜了,余家小院仍沉浸在大喜而又大悲的气氛中。罗队长见天色迟了,对大憨和他爹妈说:“已经迟了,林主任和司机忙碌了一整天,就去我们家休息吧。”大憨妈拉住林主任的手不放:“我们全家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大憨和他爹也这么说。林主任说:“不要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党。”

临出门,林主任去看望叶梅,见她还在哭泣,抚着她的肩说:“叶大姐,不要再哭了,这样对身体不好,以后就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临来时,贺书记叮嘱我,让你随我们的车去县里,今晚你就准备准备,向大憨和爹妈还有村里人告个别,明天我们一起走……”说完,轻轻抚了抚叶梅的肩,转身离开了。

余大憨见叶梅还在哭泣,不知怎么劝说才好。先前他劝了几次,罗队长说不要劝,他也就没再劝,现在都半夜了,再要哭下去,还不把人哭垮了,就劝道:“天亮妈,听话,再不要哭了,你这样哭着,会伤身子的,我心里也兮惶,也兮惶啊……”叶梅好像没听见,仍在哭。余大憨忍不住说:“给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哭哭哭,我心里就好受啊?我心里也难受,也难受啊!”说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起了转。

叶梅忽然嚷起来:“你以为我仅仅是心里难受吗?仅仅是心里难受吗?”

“那你?那你,那你为啥?为啥?”他也叫嚷起来。他第一次用这样的态度跟叶梅说话,说过了,后悔了,放缓语气说:“天亮妈,我,我刚才心里有点毛,你不要见怪……”叶梅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过分,抬起头说:“大憨,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很乱呀!简直像塞着茅草,别的啥都没有,就是想哭,想大声哭!”就又哭泣起来。余大憨摸不着她的心事,怔在那里,半天才说:“天亮妈,现在你平反了,解放了,以后就自由了,我知道你想,你想,如果,你想,想……”

“我,我想啥?”叶梅抬头望着大憨。

大憨想说,如果想走,就走吧,但嘴唇动了动,把那话咽了回去,他是不愿提及那个“走”字,更不愿让她离开啊!下午,当听到她平反的消息后,先是觉得突然,恍若梦境,听罗队长肯定地说,他相信了,欣喜得几乎跳起来——媳妇终于盼来这一天,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可以唱歌了,可以跟大家交流了,终于可以享受一个正常的生活了!但在高兴欣喜之余,他心里有点空落失意和无依无靠了。因为他清楚接下来这个家里将会发生什么事。说实话,他不愿让她离开这个家,特别是不愿让儿子天亮离开他,虽然天亮不是他的亲骨肉,但他比亲骨肉还要疼天亮,爷爷奶奶更疼天亮,把他当做心肝宝贝!儿子要被叶梅带走,岂不是生生撕裂他的心,撕裂爷爷奶奶的心吗?但叶梅蒙受了二十年的不白之冤,盼望自己能够像其他人那样生活,在人前开口说话,这一天把她的心都盼焦了,他能不让她走吗?

他脑子里乱极了,起身出了门,走到老榆树下,抬头望着天空银盘般的月亮,“唉唉”地长叹着。院子中间的老榆树把月光筛在地上,斑斑驳驳的,好像他杂乱的心情。爹妈房里还亮着灯,爹妈也没睡觉,两个老人也听到了林主任的话,也清楚媳妇要走了,天亮也要走了,也正处在痛苦和矛盾的漩涡里。

这时他听到爹妈屋里有嚷嚷声,他忙走过去,刚到门前就听到爹说:“……你想留就能留得住她吗?她本来就是那个县里的人,她这么多年东躲西藏,受苦受难,现在好不容易盼出了头,你不让她走行吗?你不让她走,你心里过意得去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得为她想想……”妈嚷开了:“她走了,我可咋办?她对我这个婆婆比亲闺女还好,她走了,还不撕了我的心?这个家还不散了?再说,孙子天亮是我的心肝宝贝,她要走,肯定要带走天亮,这不是活活要我的老命,要我的老命吗?啊?”爹说:“孙子是你的心肝宝贝,难道就不是我的心肝宝贝?你以为他走了就不扯我的心?扯啊!我这老命也跟孙子连在一起啊!”妈嚷起来了:“那你为啥还说让媳妇走?”爹辩解着:“我啥时候说让她走了?啥时候说让她走了?我是说她要走,咱们想留也留不住,听说她还上过大学,是不简单的人哩,咱们能留得住吗?”他爹这样一说,妈就呜呜哭起来:“这么说,没法子留住她了?这可咋办哪!这可咋办啊?呜呜呜……”爹见她哭了,发起火来:“哭啥哭啥?哭就能解决问题了?”

“那你说咋办咋办咋办啊?”妈已显得很无奈很无助了。爹嚷着说:“我,我要知道咋办,还能这么难怅?难怅死了!”妈就哭得更伤心了。

余大憨听到爹妈的吵嚷和妈妈无助的哭声,心里刀搅般酸痛。他慢慢转回身,走到老榆树底下,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两手抱着脑袋,大滴的眼泪断线的珠子般噗噗地砸在地上。他盼着媳妇平反,盼着媳妇能在人前开口说话,这一切都来了,却又带来新的烦恼。唉!人活在世上怎么就这样艰难?人生的道路咋就这么坎坎坷坷?

月亮斜过去了,后半夜了,明天媳妇就要走了,他要为她准备准备,他正要转身回屋,有人来到他的身旁,是叶梅。他问:“怎么还没有睡?”叶梅眼睛红肿:“我睡不着……”余大憨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叶梅见他欲言又止,清楚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屋里吧,已经迟了。”扶着余大憨的胳膊往屋里走去。

被褥堆在炕角,叶梅上炕铺好褥子,拉开被子,摆好枕头,对呆立在地上的余大憨说:“上炕,睡吧,天都快亮了。”余大憨没动。叶梅又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余大憨还是没动。叶梅见他不动,自己脱了鞋子,上炕钻进被窝。她感到身心疲惫了。余大憨也很乏困,可他没有上炕,过去打开靠炕墙放的箱子,翻着找叶梅的衣服,还有日用的东西。叶梅问:“你捣腾什么呢?”余大憨默不吭声,仍在翻腾着。叶梅爬起来看了一眼,忽然明白了:“你这是干什么?要干什么?”余大憨嗫嚅着:“你,你睡吧,我给你准备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叶梅问。

“你,你不是要走吗,我给你,给收拾收拾东西……”

她忽地翻起来:“谁说我要走?谁说我要走?”过去把大憨翻出来的东西重新填到箱子里,啪地盖上箱盖,嚷着说:“你找啥麻烦?还嫌烦得不够——睡觉!”她噗地吹灭炕台上的灯,重又钻进被窝,用被子把头包裹起来。余大憨在黑地里怔了半天,上炕默默躺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笃笃的敲门声把余大憨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发现太阳已经老高了,几束阳光从门窗缝隙里透进来,像剑直刺到炕墙上。他急忙翻起来,揉着眼睛问:“谁呀?”

“是我。”外面的人应道。

他听出是林主任,赶紧说:“就起来了。”林主任问:“叶梅大姐起来没有?”他这时才看身旁,叶梅不在,不知啥时候起来走了,赶忙应答:“她不在,不在……”慌忙穿上衣服,跳下炕,拉开门。林主任见叶梅不在,问:“叶大姐去了哪儿?”大憨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去村里向姐妹们告别,说说话……”

林主任和余大憨出了院门,一抬头,看到叶梅正拉着架子车往田野里送肥料,愣了。林主任撵上去:“叶大姐,你等等,等等!”余大憨也跟上去。叶梅听到喊声,停住,回头等着林主任。林主任到了跟前:“叶大姐,你,你没有准备呀?”叶梅说:“没有。”林主任不解地问:“那,那你不走啦?这可是县里的决定,贺书记专门给我安排了,让你一定随车回去,县里的文化馆正缺少像你这样的人……”叶梅说:“林主任,你让我考虑考虑,行吗?”林主任想了想:“那好,你考虑考虑,我们再留一天,等着你……”叶梅忙说:“不不不,林主任,你们不必等我,你们先回去,等我考虑好,我会自己去县里找你报到的。”

余大憨说:“还考虑什么,快去收拾收拾,跟林主任一起走,让天亮念完中学,等上高中再转过去……”

叶梅打断说:“大憨你啥都不要说了。我的事由我自己决定!”又对林主任说:“林主任,请代我向大家、向贺社长问好,谢谢他,也谢谢林主任打老远来看我,我非常感谢你们,非常感谢组织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说着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花。

“叶大姐!”林主任抱住了叶梅,眼泪哗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