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憨爹一直在旁边叭唧叭唧抽着旱烟锅,见大憨妈追问个没完,插言说:“不要问了,看把娃娃难心的,咱那媳妇虽然不说话,心里却亮堂着哩!是村里耍头稍的好媳妇!”大憨妈剜了他一眼:“你给我踏实坐着,哪来那么多话。”大憨爹就不说话了,默默抽他的旱烟锅。大憨妈想想又说:“好,这事就先搁那儿。妈再问问你,你跟媳妇到底那个,那个,在一起睡了没有?妈怎么发现被褥都是分开的……”余大憨忽然憋不住了,嚷起来:“妈,你,你简直缠死人了!你说你闲不闲?没事干不会去睡觉,管这些干啥?我去睡觉了!”他翻起身往外走,刚抬腿出门,忽然身后传来妈妈呜呜的哭声,他刹住脚步,返身跑进屋:“妈——你怎么了,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很迟了,余大憨还没有回屋睡觉。叶梅准备去那屋里看看,刚出门恰好听到大憨妈的哭声,又看到余大憨冲出门又返身进去,便走了过去,准备到那屋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听到大憨妈边哭边嚷着:“不孝的东西,你哪知道妈的心哪!妈为你的婚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都熬白了,心血都快熬干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妈的心,怎么就不明白呀!你快三十岁了,还小吗?我一看你们那样子,就知道你们闹别扭,没有在一起,呜呜呜……”
叶梅听是这样,便定在当院了,心里撕裂般难受,泪水不住涌流。她回头跑进自己屋里,爬上炕,把那两床被褥拉开,合铺在了一起,而后坐在炕头等待大憨回来。半夜时分,余大憨低垂着脑袋回屋来了,看到那两床被子合铺到一起,两只绣着鸳鸯图案的枕头并排摆着,散发着洋洋喜气,愣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她:“你,你咋放在一起了?”叶梅起身扑到他怀里了:“大憨,从今晚开始我们就睡在一起,我为你生个孩子,生好多的孩子……”他忙推开她:“不不不,这不行!你有孟尚海,有孟尚海,他等着你!”叶梅说:“大憨,我哪儿都不去了,我已经死心塌地跟定了你,真的!”
“不!我余大憨不能做乘人之危的事。”余大憨爬上炕要搬开被褥,叶梅拉住他,泪眼巴巴地说:“大憨,这不是乘人之危,这是我求你,求你的。咱们现在已经结婚了,你一个人裹着被子睡在那里,我心里难受,难受哇!你不能这样苦自己,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是一辈子的事!懂吗?我不能为了自己误了你一辈子!”她声泪俱下,大声叫嚷起来。
余大憨忙阻止:“不要嚷了,让别人听见有麻烦……”
叶梅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哑巴,马上低下声音:“我知道你为我和孟尚海好,可孟尚海现在在哪里?他在野牛沟,他有他的难处,他救不了我,我反而会毁了他,再说,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两个老人想想啊!老人为你熬白了头发,熬尽了心血啊!刚才……”
余大憨听叶梅这样说,怔住了:“你,你都听到了?”
叶梅点点头,余大憨忽然低吼了一声:“这可让我怎么办啊?”抱头蹲在地上,手抓着头发,咝咝啦啦低声吼起来……
自从那晚,叶梅就把两床被褥合起来跟余大憨住在一起了。
叶梅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行动已有点不便了。她算了算,下月底就该生产了,但她仍坚持在地上干活儿,谁劝也没有用。她是要用辛勤的劳动来报答余大憨和这家憨厚的人。看到儿媳妇的肚子大起来,大憨爹妈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虽然觉得儿媳的肚皮高得有点快了,但看到儿子高高兴兴,没啥反应,也就不往别处想了。婚姻幸福不幸福,只有两口子自己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自然父母比谁都清楚。儿子高兴,做父母的有啥不高兴?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媳妇把娃生到余家,就是余家的人!
天气已经很冷了,地里的庄稼和场院里的粮食都收拾干净了,田野里光秃秃的,该是巴丹图尔冬闲的日子了。叶梅却每天胳膊上挽着个草筐,在野地里割草拾柴,扫树叶,准备冬天烧炕。坐月子正好是最冷的季节,需要很多柴草烧炕。这天她挎着草筐,又在荒野里割荒草捡柴火。忽然感觉胎儿动了动,她忙停住了手。这个孽种,这些日子总是不安稳,不是跳弹就是拿脚踹她,看来这小东西也是个不安分的角色!她脸上涌出大片的苦楚,又掺杂着即将做母亲的幸福。胎儿又动了,比刚才来得更猛烈,似乎在提醒什么,是什么呢?她说不上。她现在也有点信宿命了,总感到这段平静的日子酝酿着什么灾祸,令她心里忐忑不安,脑子里时常出现这样那样的幻影:邱生辉他们突然来这里抓她,她被押走判刑,有人追杀她……特别是十多天前的晚上,罗队长悄悄来到大憨家,告诉大憨爹妈公社正在追查一个从东台县跑过来的女逃犯……她一听,就知道那个女逃犯是自己。一连几个晚上,她处在恐慌惊怵中,没有睡觉;白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转眼过了十几天,见没人来村里,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心里才稍稍平静。今天这个孽种接二连三踢她,是不是要发生啥事?
她不由得浑身哆嗦,提起草筐匆匆朝家走去。刚到村口远远看见两个陌生人,正在打问罗队长家怎么走。她先前没在意,快到跟前了,才发现那两个人是邱生辉和张小贵。她几乎叫出声来,胳膊上的草筐滑落下去,“咚”地砸在地上。她在那儿怔了几秒钟,准备调头逃跑,但意识深处突然闪过一个警告:“不能逃跑,逃跑意味着自我暴露!”于是站住了,下意识地向下拉拉头上的围巾,把脸面遮挡起来,接着提起地上的草筐,从邱生辉和张小贵身后匆匆走了过去。
还好,邱生辉和张小贵正在问话,没有发现叶梅,也没有注意她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农村妇女。在他们的印象中,叶梅是细弱修美的,跟粗壮而又腆着大肚皮的村妇是两码事。叶梅走过邱生辉和张小贵身后,受惊的野兔般跑回家,推开院门,返身关上门板,用脊背顶住,闭上惊恐的眼睛。余大憨正在整理柴草棚,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问:“咋了?发生了啥事?”她没有回答,只是浑身颤抖。
“到底出了啥事?出了啥事?”余大憨吼着。
“完啦!我完啦——”叶梅大叫一声:“他们找到这里来了,要抓我……”身子软软地倾倒在大憨怀里,闭上了眼睛。
“啥?”余大憨惊跳一下,慌忙抱起她,回到屋里,放到炕上,安慰说:“不怕,有我哩!只要有我,谁也不敢把你咋样!”
叶梅昏昏沉沉躺在炕上,身子阵阵惊怵抽动。余大憨守在她身旁安慰着,同时将一把锋利的铁锨放在身旁,谁要夺走他的媳妇,他就跟谁拼命!大憨爹妈已清楚叶梅就是那个女逃犯。老两口把儿子拉到屋外问:“大憨,这事咋办?”余大憨说:“咋办?她是我的媳妇,谁动一动,我就跟谁拼了!”爹妈也齐声说:“好!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谁敢动一动,叫他们试试看!”摩拳擦掌,去准备家伙。他们要跟儿子一起保护媳妇,即使不是儿媳妇,看在一个落难的可怜女人和肚子里的娃娃身上,也应该同情她,保护她。
叶梅见两位老人为了她要拼命,一股热浪涌上心头,从炕上翻起来,扑通跪倒在他们面前:“爹,妈,你们都是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儿媳妇向两位老人磕头了,请两位老人原谅我——我不是哑巴,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但我不是犯人,我没有干过坏事……”
大憨妈忙扶起她说:“孩子,不要说了,你不是哑巴,我跟大憨爹已经看出来了,都知道了,好孩子,这不怨你,不怨你,这是他们逼的,逼的!你也不是坏人,我们看出来了!”
叶梅听两位老人早就知道了她的“底细”,扑到大憨妈怀里“哇”地哭起来:“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大憨妈说:“孩子,不要哭了,有我们全家人在,你就啥也不要怕,他们咋样不了你。他们要硬来,我们全家人都上!”
余大憨和爹妈都准备好铁锨、锄头和棍棒,准备迎击侵犯他们家小院的敌人,用自己朴实的生命战胜邪恶。这个夜晚在叶梅的意识中显得非常悲壮而漫长,但天终归会亮的,随着家里那只芦花大公鸡高声鸣叫,黑夜在他们的严阵以待中退去了。第二天的太阳从东山巅上冒出来,把金黄的光束洒满小院。这一夜没有发生什么事,余大憨和爹妈准备松口气,这时有人“啪啪啪”地敲院门,还伴随着急促的叫喊声:“开门开门!”全家人的心刷地提悬了。
余大憨跳起来了:“我去开门,看他们干啥!”
叶梅忙阻拦:“大憨,你可千万不能胡来呀!”但大憨已提着铁锨跨出了门。叶梅准备追出去,大憨爹拉住她说:“不要出去,出了啥事有我们挡着。”大憨妈说:“我们是农民,祖宗三代都是贫贫的贫农,我们收拾收拾他们,看把我们咋样?”门板被敲得啪啪啪震山响。余大憨怒冲冲问:“谁?”
外面的人说:“我,快开门!”余大憨上去拉开门闩。外面的人扑了进来,余大憨正要举锨,原来是罗队长,他嚷嚷着:“敲了半天门,咋就不开?太阳都照着屁股了,还睡觉啊!”见大憨提着个铁锨,黑着脸,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咋?准备打仗啊?”大憨见是罗队长,放下手里的铁锨。罗队长问:“你爹妈呢?”大憨说:“在屋,屋里……”
大憨爹妈以为邱生辉和张小贵来了,骂骂咧咧着:“看哪个崽娃子敢动我们家的人?看哪个崽娃子敢动她一指头……”提着锄头棍棒冲出屋,见是罗队长也愣了。罗队长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是啥?拿刀动杖的去抢人啊?”大憨爹说:“狗日的们想抢走我们家的媳妇没有门……”罗队长点着大憨爹的鼻子说:“我说老哥啊,你怎么糊涂了?就凭你们这样拿刀动杖的就能保住媳妇啊?干啥都得用脑子,你们这样冒冒失失的,不但保不住人,还会弄出大麻烦,弄出大事!”大憨爹妈紧张了:“那,那兄弟你说咋办?”
罗队长说:“不要紧张,那两个人已经被我支走了。”
“支走了?!支走了?”
“对。”罗队长边往大憨爹妈屋里走边说,“让我支走了!”
“我的妈呀!”大憨爹妈软软地坐在炕上,大憨扑通跌坐在小凳上。
叶梅冲进门来,二话不说扑通跪在罗队长面前:“罗队长,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救了我啊!”接下去就叩头,罗队长慌忙跳下炕扶起叶梅:“这,这闺女,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快起来!”叶梅站起来,愧疚地说:“罗队长你们都是好人,可我装哑巴骗你们,我不该这样,不该……”
罗队长哈哈笑着说:“其实,你来村里没多久我就看出你不是哑巴,是装出来的,你还会写字画画,对吧!我知道你肯定有啥难处,才装作哑巴的,我们能理解,能理解……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以后你是哑巴就还是哑巴,该干啥还干啥,这样免得有人找麻烦!上次我就给你老公公叮嘱过,该藏着就藏着,该掖着还要掖着,不该说的咱就不要说,只要不走漏风声,我看谁把咱能咋样?——放心!”
大憨爹妈连连感谢。大憨的眼睛湿了,叶梅已泪流满面!
第二年元月二日,叶梅在惊慌不安的日子里生产了,是个男孩子。那个夜晚天色很黑,她感觉自己压在沉重的铁锅底下,除了难耐的憋闷,肚皮的阵痛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她头上冷汗淋淋,如瓢泼大雨,紧紧抓着大憨的手,撕心裂肺般地叫喊着。大憨妈在旁边揉着她的肚皮,鼓励安慰着她:“撑住,撑住啊孩子!疼你就大声叫喊叫喊,骂也行,骂也行啊……”
接生婆却像没事似的,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准备着沙土和几卷纸,只是偶尔回头对不住叫喊的叶梅淡淡地说:“不要叫了,女人养娃娃就这样,不疼,那门怎么开,娃娃怎么出来?做女人嘛,都得过这一关,没事的,跟母鸡下蛋一样,鼓鼓劲,到时候扑腾就下来了。”
大憨爹在门外焦急地转圈圈。
天快亮的时候,叶梅终于生产了,随着“哇——”一声婴儿啼哭,太阳从东山巅上跳了出来,院子里铺满黄亮亮的阳光。叶梅生下个儿子,没有跟余大憨商量,就为这个母亲在惊慌不安的日子里出生的孩子起名叫“余天亮”。罢了,才问大憨:“这名字行吗?”余大憨说:“你有文化,你取的名字还有啥可说的。”她又问大憨爹妈。大憨爹妈乐得嘴都合不拢,连连点头说:“好好好,这个名字好,是天亮生的,就叫天亮好,好好好!”
叶梅望着憨态可掬、圆脸圆眼睛的小东西,脸上涌出幸福甜蜜而又忧伤的微笑,不由得叹声自语道:“这个孽种啊,差点要了妈妈的命,不知他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命运怎样……”想到这里,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说不清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