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天时间过去了。余大憨媳妇并没有逃走,巴丹图尔人关注的目光渐渐弱了下去。起先人们猜测,余大憨在半道上捡的这个漂亮媳妇,不可能在巴丹图尔村长久,三五天后就会逃跑。因为她虽然是个哑巴,但人样儿太俊了,嘴巴不会说话,眼睛里却有话,心里有话,明亮得像一盏灯;田里地里,家里家外,什么活儿都拿得起放得下,还特能吃苦;见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首先点头笑笑,比起正常人不但不差,而且还精明哩!这样的姑娘会在巴丹图尔待下去吗?但三五天过去了,又三五天过去了,她仍出入在余家小院里,而且不间断地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村人大为惊讶。大憨爹妈一直悬着的心,也渐渐放在了平处。
六月了,地里播种的小麦已出土,绿油油,齐刷刷的。叶梅和大憨妈每天跟队里的妇女们在麦地里薅草。这个活儿叶梅在马蹄湾就干过,一点不陌生。她埋头认真干着,很踏实的样子,村里的年轻寡妇秋香望着,对大憨妈夸赞说:“婶子,大憨找了个好媳妇,真能干呀!”
大憨妈心里就喜滋滋的,接着秋香的话头说:“这娃就是能干哩,在家做饭洗锅擦灶,里里外外一把好活儿!”秋香又夸赞说:“大婶可真有福啊!”大憨妈说:“哪里有福呀,哪里有啊……”嘴上虽然这样说,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幸福荡漾在脸上。秋香话头一转:“媳妇娘家在哪里?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她回过娘家,也不见她娘家人来……”
“这,这个……”一提这个话头,大憨妈那喜悦的心情就黯淡下去。说实话,这哑巴姑娘何方人氏?家住哪里?直到今天,一无所知,成了她的心病,现在听秋香问,真不知道怎么回答。秋香见大憨妈面呈难色忙说:“大婶不要见怪,我是随便问问,随便说说的。”大憨妈苦笑着说:“没啥,没啥。”其实这个问题不仅秋香想知道,整个巴丹图尔人都想知道,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哑巴媳妇有点神秘——很不简单!
而叶梅呢,平日在地里劳动时只低着头干活,很少跟别人进行无语言的交流,闲下来便悄悄去没人的地方,拿根树枝或者木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别人根本不知她写什么,画什么,只当是胡乱画哩!其实她在温习“课文”。有时候又攀上西北面的山梁向远处呆望。总之,村人们觉得她是个谜!
太阳当头了,该午歇了。罗队长喊了声歇歇,大家都过去坐在地埂旁的大榆树下休息。叶梅又悄悄走开了,坐在旁边,拿根树枝在地上写画起来。罗队长看到了,悄悄从后面凑上去,准备看看她写画什么。他已经注意她很长时间了,但他刚到她的身后,她就感觉到了,紧张地站起来,慌忙用脚抹掉地上的“课文”,惊恐的眼睛望着罗队长。罗队长有点不好意思了,摆了摆手:“没啥,没啥,路过看看,你画吧画吧,放心画,放心!”但她却像受惊的小鸟似的转身跑了。罗队长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苦叹一声:“唉!这娃心里苦着哩!”
这天晌午,社员们又坐在那棵大榆树下休息了,叶梅又悄悄去了没人的地方,坐在那儿画写起来。忽然不见人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过了半天,说说笑笑的人们忽然不说笑了,目光“刷”地转向西面的山梁上。大憨妈不知发生了啥事,顺着大家的目光望去,发现西面的山梁上立着个人,细看,是大憨媳妇,正呆呆地望着远处,她心里忽然慌乱了。余大憨在不远的地头浇水,她赶紧跑过去拉拉大憨的衣袖,神秘地指指山梁:“大憨你看,快看山梁上……”
余大憨不知发生了啥事,抬头朝西山梁上望了望,见是叶梅,不解地问:“妈,咋啦?出啥事了?看你神神道道的?”大憨妈说:“你可看清楚,那是你媳妇呀。”余大憨说:“我看清楚了,那是我媳妇,咋了?”大憨妈说:“咋了咋了,难道你看不出她要干啥吗?你这个憨头啊!”余大憨被说糊涂了,大声问:“妈,到底咋了?你说清楚,一惊一乍的。”大憨妈见儿子憨头憨脑半天点不透,突然来气了:“她在那儿望了半天,望啥?她不就是看路,要逃跑吗?”
“逃跑?”
“对啊!”大憨妈终于提醒了这个憨娃,推他一把说:“赶紧把她拉回来,看紧她,要不她可就飞了……”余大憨听是这样,哭笑不得,叹息一声:“唉,我以为是啥事,原来是这样……我说妈,你闲着没事干就把枕头垫高了去睡觉,管那些闲事干啥?——我再说一遍,她不会逃跑!”转身就要走。
大憨妈拉住他神秘地说:“她可是好几次站在那儿望了,望啥?你心里就没有个谱?”余大憨说:“望啥?她可能想,想……”他本来说她可能想家,忽然想起叶梅没有家,妈妈死了,埋葬在遥远的马蹄湾,因此话头一转,说:“她可能想望望远处,散散心。这地方一年里连一个外面的人影儿也难见到,谁心里还不憋闷呀?没事,去干活吧!”转身走了。
大憨妈就愣在那儿了,一阵,没趣地去干活了。大憨妈不知哑巴媳妇在山梁上望什么,余大憨心里却清楚:她在眺望遥远的马蹄湾,思念她的妈妈和老妈妈,思念远在野牛沟放牧的未婚夫孟尚海……
是的,叶梅在想念她妈妈和老妈妈了,想念她的孟尚海。她不知马蹄湾和野牛沟在哪座山里,也不知道她的孟尚海在哪片云彩底下,她只是望着,让思绪漂洋过海,跟她思念的人相会!那天,她在决定逃离东台县城时,本来想给孟尚海和老妈妈捎句话的,但没有来得及,也没有机会,就是有机会,马蹄湾远在天边,一没电话,二没快速传递消息的工具,也没有办法捎带。关键问题是:一旦走漏了消息,她就彻底完了!来到巴丹图尔的这些日子,她又想给孟尚海和老妈妈捎封信,她清楚孟尚海和老妈妈发现她不见了,不知会焦虑成啥样子,但这里更偏僻,传递信件更难,关键的问题还是怕走漏消息。她知道孟尚海和老妈妈知道了她的下落,绝对会为她保密的,但问题是信件万一在投递过程中丢失,或者让别人私自拆开,不就全暴露了?特别是老妈妈不识字,还需要别人替她老人家念……这是要命的事情啊!于是她彻底断绝了给孟尚海和老妈妈捎信的想法。
田野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马莲草,现在马莲花已经开放了,满山遍野飘动着紫蓝色的云雾,叶梅看到马莲花,眼前倏忽出现那晚跟孟尚海在山洞里相见的情景。他俩当时跪在地上以古老的婚约仪式,誓言旦旦在马莲花开放的时候结婚,现在马莲花和金菊花开放了,而她呢?却远在天涯,过着逃亡的日子!唉!她想着,不知不觉流下了悲酸的眼泪。
“叶梅……”这时有人轻轻呼唤她。这地方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惊慌转身,是余大憨,慌忙抹掉脸颊上的泪水:“你,怎么来了?”
余大憨说:“没看见太阳都快落山了,社员们都收工了。”
叶梅这才发现太阳确实已经衔山了,低头看看山梁下的田野,社员们已经收工了,踏着夕烟向村庄悠悠走去。呀!她不知不觉已在这山梁上站了半下午,误了劳动,要是在农场,会受到重罚,甚至上批判会的,她不好意思起来:“我,我小半天没有参加劳动,这可怎么办?”余大憨说:“不要紧,巴丹图尔人会谅解你的,因为你是新来的媳妇,他们知道你会想家的……”
叶梅眼睛潮湿了:“这里的人太好了。”
余大憨顿了顿问:“想孟尚海了?”
叶梅的脸噗地红了,像西天的晚霞。余大憨说:“想吧,想吧!你们真不容易。孟尚海可能也非常想你,如果有机会我去趟那个叫野牛沟的地方,把你在这里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别急,放心,你在这里好好的……”叶梅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余大憨忙问:“咋?不行吗?我想他不会把你的情况告诉别人的,我也不会向外人说你的事……”
“不不不!”叶梅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我是说,说……”余大憨看她着急而又难以启齿的样子,就说:“不告诉他,他肯定会发疯的,小伙子的心情都一样,这个我懂。”叶梅在那里憋了半天,终于说出自己的心事:“你把我的情况告诉他,如果他来找我,把我带走了,你,你怎么办?”余大憨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啥我咋办?我,我这不是好好的?还在巴丹图尔,每天还是干活儿,又不会跑到哪里去……”叶梅见他不明白,心里说:“真是个大憨啊!”她正要给他点明,这时听到大憨妈在村头呼喊着:“大憨,回家吃饭了,你俩快回家吃饭!”
余大憨转身应道:“妈,我知道了,马上就回去,回去……”
这个晚上余家小院虽然表面上很平静,但两间房屋里都进行着激烈的矛盾冲突,但不是刀枪剑戟,而是相互的感情撞击。
晚饭后,叶梅洗刷完锅灶,陪大憨爹妈坐了一阵,便回到自己的住房。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炕上的两床被褥:一床在炕这头,一床在炕那头,这种现象让人容易捕捉到另一种信息:主人有隔阂,晚上没有睡在一个被窝里。是的,自从那晚后,余大憨再没去柴草棚,就睡在新房里。他虽然睡在新房里,却躺在闲着的那半边炕上。直到今天他的爹妈也不知道他们晚上没睡在一个被窝里,更没有他们希望的“那样”过。
已快一个月了。他俩就这样“僵持”着,晚上除了偶尔小声说几句话外,谁也没有越过那不到两尺宽的“壕沟”。特别是余大憨,刚开始时连朝她那面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怯怯的,像封建社会的农村姑娘。余大憨是个正正常常的大男人啊!他结了婚,入了洞房,却不能过结了婚的日子,那是啥滋味?太残酷了!叶梅曾多次试图把他拉过来,让他睡在自己的被窝里,但每次伸出手,又都颤颤地缩回来,自己打败了自己!因为她心里只有孟尚海,她的这块天地是留给孟尚海的,不容许第二个人进入。
她清楚这样做对余大憨太不公平,太对不起这位老实憨厚的男人,也对不起两位憨厚老实的老人,但她却没有办法逾越那道障碍,每到夜晚,内心的痛苦和愧疚狠狠咬噬着她的心,她便头裹被子暗自流泪哭泣!此刻她望着那两床被褥,心里乱纷纷的,不知这个夜晚又将怎么过去?
余大憨还在那屋里跟爹妈说话。这个憨厚的青年农民每晚在睡觉前总要跟爹妈说说话,等爹妈要睡了,才出门回自己的屋里。但今晚那屋里似乎有什么事,已经迟了,煤油灯还亮着,屋里不时飘出咕咕囔囔的说话声。他们说什么呢?叶梅侧耳听听,却听不清楚。其实,这老两口正在询问儿子和她的事。因为大憨妈感觉叶梅不像哑巴,更重要的是这些天大憨妈已从那两床“隔阂”的被褥上发现了问题。所以今晚老两口跟儿子郑重其事了。大憨妈问儿子:“她真是哑巴?真是哑巴?”这话尽管已经连问了无数次,她还是喋喋不休地问。余大憨有点烦了:“妈,你咋这样缠?缠三道四的,烦不烦呀!才五十岁,就这样了。”
大憨妈直逼他:“你别打岔。妈问你话哩!——她是不是哑巴?如果是哑巴,那收工后你俩在山梁上咋说个没完?哑巴还有那么多话?你给我说说。”余大憨问:“说啥了?她说啥了?你听见了,听见了?”大憨妈说:“我是没有听见,可那样子摆在那里,争争讲讲的,能骗了我?”余大憨说:“那是我在说话,她只是听,她没说一句!”余大憨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此时却给妈妈说了谎话,罢了,脸上忽然烧了一下。大憨妈从儿子的脸上看出他说谎了,又要追问,大憨抢先开口:“妈,我就想不明白,你没完没了问这些干啥?她不会说话妨碍啥事了?她虽然不说话,可她不是跟正常人一样劳动,一样挣工分吗?甚至还比正常人能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