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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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外面有“日——日——”的怪叫声。半躺在火炕上的叶梅从来没听到过这样怪声怪气的声音,问妈妈:“什么东西在叫?怪怪的,可怕死了。”妈妈说:“不是什么东西,是风声,外面在刮风。”她有点不相信,刮风怎么是这种声音,好像怪物从天空掠过。妈妈说:“妈妈也觉得怪怪的,早晨出门细细听听,又细细看看,它就是刮风的声音。”她听着便惊愣了,自言自语道:“高原上的风声都跟别处不一样,怪兮兮的,叫人听着身上直发毛!”妈妈掩掩她的被子说:“别管那些了,安心躺着吧。”

风叫得很怪异,叶梅哪能睡得着?这时听到有人在捣弄火炕,身子下面咕隆咕隆直响。她忙双手撑炕坐起来,移到窗户旁朝外看,见有位老妈妈跪在墙角下拿根杆子捣弄什么。妈妈也凑在窗户上观看,见是老妈妈就说:“阿梅,她就是救助了我们的老妈妈,现在用羊粪、柴草给你烧炕。老妈妈说这地方冬天全靠火炕熬严寒,度日月!”叶梅望着白发飘飘的老妈妈,哦了一声。

老妈妈煨好炕,拍打着膝盖和身上的尘土回到屋里,见叶梅醒了,脸上泛出憨厚的笑容:“女子,你可醒了!这一天一夜可把你妈妈急疯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好好……”叶梅妈给叶梅介绍说:“阿梅,这就是那位好心的老妈妈,要不是老妈妈不知你会怎么样……”老妈妈说:“不要说了,女子醒了就好,好好好!”深山僻地的人大概不会用什么漂亮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反复说着“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再就可着劲儿为她母女俩做这做那,想把这两个从大城市来的客人照顾好。叶梅和妈妈望着,一股股暖流在胸中如浪涌动,感到了人间的真情,人间的温暖!叶梅为自己刚才嫌弃人家被子脏,气味难闻,脸上有点发烧,摘下大口罩,叫声:“老妈妈……”有好多感激的话要说,但嗓眼哽咽着,涌泉般的热泪代替了语言!

中午时分了,老妈妈的儿子回家了。原来老妈妈的儿子就是牛大壮。老妈妈家是几年前从青海东部农村迁来的,来时一家三口人,老两口和二十四岁的大壮。刚到马蹄湾,大壮的爸爸因不适应高原气候,在野牛沟垴修羊圈搬石头时脑溢血发作死了,扔下他娘俩东走不行,西去不能,便在马蹄湾相依为命,度过了几个春秋……

其实,老妈妈年龄并不大,迁来马蹄湾时四十二三岁,现在还不到五十岁。这样的年龄如果在内地城市,还是正当年哩,但这是高原深山,长年累月受风沙洗礼,受艰辛生活的熬煎,头发熬白了,脸色焦黑了,皱纹深长了,因此显得苍老。她是个善良慈祥的热心肠人,儿子牛大壮也传承了父母憨厚质朴、吃苦耐劳、善良热情,勤劳能干的特有本质。几年前,他们刚迁移来马蹄湾,除了山脚下那几座破烂倒塌的地窝子,再什么都没有,大伙儿都闹着要回去,有的偷偷逃跑,公社劝阻也没用。这时牛大壮挨家挨户劝说了一圈,移民们奇迹般留了下来。公社不知他用了什么高招妙法,其实呢,他就给大家说了这样几句话:牧民祖祖辈辈都能在这里生活,我们咋就不行?我们比谁少了胳膊腿儿?人活着要给自己挣点脸面,见苦就逃跑,太丢人!公社见这个小伙子能干,厚道,还有组织能力,便选他当了基建队队长。四十多口人的基建队,上有比他年龄大的,下有比他年龄小的,像一个大家庭。他对老的,尊做自己的父母,对下当做弟妹,除了带着大家劳动生产奔日子,生活上也很关心大家,社员们都把他当亲人看。那些小伙子都跟他哥们儿似的亲近。

他对人很热心,但昨天却在马屁精的操纵下,糊里糊涂把可怜的移民拉下了车,当他知道真相后,心里很不好受。为了慰藉自己愧疚的心,便带领基建队的小伙子,帮上海移民搬运行李,拉运取暖的羊粪,生火炉,找吃的。他从东家到西家,从这个地窝子到那个地窝子,一直忙到现在,累得坚持不住了,才在黑脸社长劝说下,回家准备躺一躺。一进门,当他看到自己的小屋炕上躺着个漂亮姑娘,以为是梦幻,惊得几乎叫出声来。他妈妈忙给他述说了昨天发生的事,他听后心里深深同情,对他妈妈说:“咱们是这里的老户,各方面条件比他们好多了,以后尽量多帮帮她们。”

老妈妈嗔了他一眼:“看这娃娃说的,这事还用你交代?”

守在女儿身旁的叶梅妈见牛大壮回来了,知道他是老妈妈的儿子,昨晚又忙得没回家,一宿没合眼,便对叶梅低声说:“阿梅,老妈妈的儿子大壮回来了,咱们走,让人家休息休息……”叶梅点点头起身,准备下炕。

老妈妈见状问:“去哪里?”

叶梅妈妈说:“我们去农场,大壮他回来了,让他休息休息……”叶梅妈的话还没说完,老妈妈便嚷起来:“女子刚醒,现在还虚弱,咋能到处跑?你这当娘的简直糊涂了,糊涂了!”把叶梅按在炕上,不让起来。叶梅妈妈说:“大壮回来了,他一宿没有睡觉,现在要休息的,要休息的。”老妈妈说:“他要睡觉就到那面的厨房睡,跟你们没有关系,你娘俩就乖乖住着,女子就好好躺着,等女子身子好点了再说。”

“这,这怎么行呀?”叶梅妈忙说。她清楚,老妈妈家只有两间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就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窝棚,面积都不到十平方米,并不宽敞。如果她母女俩住下来,牛大壮就没了落脚的地方。因此她坚持要离开:“我们母女现在是农场的人,让农场安排住的地方。”牛大壮见叶梅妈执意要走,便也劝道:“婶子,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们哪里都不要去了,再说,现在农场也没有住的地方,就住在这里吧。”叶梅妈以为牛大壮拿这话阻拦她母女,就说:“不会吧?他们宣传说移民来马蹄湾农场有宽敞的房子住,有白馒头吃的。”

牛大壮苦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给她解释。从昨天到现在,好多移民都这样问他,有的直到现在还不相信这就是马蹄湾,说马蹄湾是现代化农场。他只有苦笑和可怜他们的份儿了。现在见叶梅妈又这样说,便实话告诉她:“这是邱生辉和马屁精说的胡话。马蹄湾是啥样子,你们已经看见了,不要说宽敞的房子,现在连地窝子都没有多的。昨晚把公社的办公室都腾出来了,有的在基建队社员家里凑合……”老妈妈接着茬儿说:“反正现在农场住处不够,就按儿子说的,你娘儿俩就住在我家。先凑合凑合,到夏日天气热些了,让大壮他们给没有住房的移民们盖新房子!”叶梅妈见老妈妈和大壮态度坚决,真诚热心,便不再说什么。牛大壮转身出去,把叶梅和妈妈的铺盖行李卷搬了过来。

然而,这天晚上叶梅和妈妈却做出平生最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逃跑。

牛大壮把她母女俩的行李搬来后,叶梅和妈妈并没有打开,因为她们总感觉这地方不是自己的家。下午牛大壮去了工地上,母女俩便出了门,想再进一步了解马蹄湾,因为直到现在她们对马蹄湾仍然处在梦幻般的感觉里。母女俩去移民居住区和周围转了半圈,就迈不开脚步了——再次被眼前恶劣艰苦的环境吓呆了。这地方根本没法生存下去,最后决定逃跑。

当叶梅说出“逃跑”这两个字时,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可能吗?那天移民的车队从火车站出发到这里,整整爬行了三天。这么远的路,她们凭两条腿,不知会跑到何年何月?再说,她们这样身份的人逃跑,如果被抓回来,那是何等的罪行?但除了逃跑,再没有别的出路。叶梅妈同样吃惊不小,女儿的想法太幼稚了,且不说能否逃出去,就是逃出去了,去哪里?哪里是她们的立足之地?这才是问题的致命所在。但往下想想,不逃跑,以后怎么活下去?与其等死,不如逃跑,说不定逃跑,还能捡回一条命。于是母女俩当即关上门,头对头,开始秘密商量怎么逃,朝哪个方向逃,啥时行动。这是命悬一线的大事,不比投敌叛国轻松,稍不慎就会出纰漏,出了纰漏便彻底完蛋!母女密商了半天,决定当晚后半夜,顺来路逃。商定好后,母女身上已热汗淋淋似下雨。

吃过晚饭,叶梅和妈妈回到屋闩上门,上炕躺下了,母女想以睡觉镇定情绪,却辗转反侧,不能镇静。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听听外面死了般寂静,便背起简单的行李卷,带着几个干粮和半碗大米,轻轻打开了房门……就在这时,两个黑影出现在面前。母女俩大惊失色:“啊——”

“不要怕,快进屋。”对方低声说。

原来是老妈妈和牛大壮。老妈妈把她母女俩拥进屋里,反身关上门,低声问:“你娘俩哪里去?”叶梅和妈妈已惊出一头冷汗,嘴唇颤着说不出话来,半天叶梅妈妈说:“我们,我们想去外面透,透透气……”老妈妈听她母女俩这样说,生气了:“你娘俩想干啥,我心里清楚。”叶梅和妈妈听老妈妈这样说,心头一沉,完了!她儿子是队长,是管事儿的,他能轻饶她们的逃跑行径吗?天呀,怎么还没出门就碰到枪眼上了?叶梅妈妈准备给牛大壮解释认错,还没张口,只听老妈妈责怪她说:“傻啊!几百里路,戈壁滩上又荒无人烟,你们凭着两条腿能逃得出去吗?还有狼熊,你们,你们这不是去送命吗?”

叶梅和妈妈听老妈妈这样说,心里稍稍松了一下。

这时牛大壮点亮了煤油灯。他说:“妈妈说得对,你们这样逃,绝对逃不出去,不要说你们,就是我这样的棒小伙子,要想走出去都很难,假如走迷了路,误入大沙漠咋办?或者碰到狼群,那后果更不敢想……大婶你们如果真不想在这里落脚,等有机会,偷偷爬上出山的汽车走。这样逃,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叶梅和妈妈没等大壮把话说完,便瘫软在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