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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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炉子燃起来了,孟尚海该走了,姑娘们就一片感谢声。乔育玲把孟尚海送出地窝子,恋恋的,像有话要对他说,却没有说出来。孟尚海好像没有觉察,对她说:“一起去看看叶梅吧,昨天她晕过去了。”乔育玲听他要去看望叶梅,脸色冷淡了下去,说:“有这个必要吗?”孟尚海说:“怎么没有,她昨天成了那样,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又说:“你俩相互认识,应该去看看。”

乔育玲不吭声了。其实她何止认识叶梅,她家原来跟叶梅家同住一条街弄,又同在一个学校上学,来来去去,关系也算不错,但后来叶梅考进了江南大学,她进了工厂,两人接触的机会就少了。再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忽然就不来往了。她好长时间都没见过叶梅,没想到几天前,在火车站的移民队伍里相逢了,但却没了过去的热烈拥抱和亲密叙谈,好像很陌生。她很有分寸地问了声好,就匆匆离开。这些天她们虽然同乘火车,又同乘汽车,却没说过话。

孟尚海见乔育玲表情淡淡的,便问:“不想去?”乔育玲说:“你看我刚起来就拾柴火,到现在连脸都没有洗,披头散发的,怎么去呀?”孟尚海看出她在搪塞,便说:“那就算了。”转身准备离开,乔育玲叫住他,迟疑半天说:“我想,你也别去了吧。”

“为什么?”孟尚海认真问。

乔育玲说:“不为什么,就为你好。”她一脸的真诚,一脸的认真,一脸的为他好的意思。孟尚海读懂了她心思,说声“谢谢”扭身就走,把乔育玲晾在了那儿。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眼睛里旋出泪水。她就搞不明白,他这是怎么回事?她喜欢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上海时,她有空就去看他,就跟他聊天,工作、前途、未来,还有敏感的话题——青春和爱情。孟尚海的妈妈去世早,家里就他和他爸爸两个大男人,她常去他家洗洗涮涮的。她表现得已经够热烈,够明白了,就差说出“我爱你,我想嫁给你”的话,可他总是不冷不热,没有感觉的样子,难道非逼她说出那句话吗?她是个大姑娘啊!虽然是新时代了,可大姑娘总是大姑娘,让大姑娘主动说出那话,多么难张口,多难为情啊!

她眼望着孟尚海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牛家小院,心里很悲伤,忽然身上发冷,转身蹒跚着向回走去。

小李姑娘见乔育玲回来了,就搂着她的肩,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乔姐,你的那个阿哥真棒,真棒!啥时候吃喜糖呀?啥时候吃喜糖……”她在同地窝住的四个姑娘中年龄最小,嘻嘻哈哈,一副无心无肺的样子。乔育玲本来很伤感,见小李姑娘这么叫嚷着,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忍不住眼泪打转。地窝里黑暗,小李姑娘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还缠着闹着,乔育玲就把小李姑娘推了过去,坐在地铺上欷歔起来。小李姑娘不知她怎么了,愣在那里,另外两个姑娘也愣了。

孟尚海去牛大壮家看了看叶梅,又跟叶梅妈妈和老妈妈说了几句话,便回自己家的地窝子。地窝子很冷清,寒风到处乱窜,脸上铁刷子刷一般。他爸爸正在摆置笼箱物件,见他从外面回来,口吻沉沉地问:“去哪里了?”

孟尚海编谎说:“去外面转了转,看了看马蹄湾。”

“撒谎!”他爸爸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盯着他说:“爸爸知道你去了哪里。”孟尚海愣了。他爸爸说:“你尽往那里跑,知道那两个女人是啥人吗?她们一个是右派,一个是资本家的阔太太,都是监督劳动的对象,他们跟咱们工人阶级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以后离她们远点,听清楚没有?这是原则问题,糊里糊涂要犯错误的。”孟尚海见爸爸知道他去了叶梅那儿,便不再掩饰,站着,愣愣听爸爸训话。他爸爸见他不吭声,又说:“要接受经验教训啊,那年你要是不犯错误,现在肯定在建筑公司做工程师,哪会到这里来?唉……”

一提那年的事,他爸爸又叹起声来……

他们家本来是不会迁来马蹄湾的。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工人,旧社会他们在上海码头做搬运工,受了大半辈子苦,直到解放才翻身当家做主。他们是国家的主人,是那个城市的主人,怎么可能列入“清理”对象呢?然而,这件不合情理的事实,归根结底还是跟他孟尚海有关。他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是解放后第一批走进大学的工人家庭的孩子。然而,眼看就要毕业了,偏偏在这时候闯出个大麻烦——1958年秋天,学校召开批斗右倾分子大会,有个戴帽右派恰好是他们系的教授。他看到自己崇拜的教授遭到声讨批斗,想不通,当即跳上台发表自己的意见,回击那些大放不实之词的人,同时组织十几个学生在校园里游行,展开辩论活动。

他的举动在部分人眼里,是年轻人头脑发热的幼稚冲动,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他蓄谋已久,猖狂向党进攻!总之,他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其结果可想而知——开除学籍,取消分配,打发回家当市民……一次头脑发热,便断送了自己的辉煌前程。他回家后,他爸爸气得昏了头,一铁棍打过去,险些敲碎他的脑袋,但爸爸再气愤,再恨铁不成钢,也没办法挽回这样的结局,便在工厂里为他找了份工作,让他干……这次邱生辉前去上海迁移民,他爸爸替他报了名。他爸想,儿子应该去西北好好锻炼改造,不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很难成为工人阶级可靠的接班人。同时他自己也报名来了,因为他对他这个儿子很不放心,有他在身旁经常敲打监督,总会好点。但这个儿子的阶级觉悟总是不高,糊里糊涂的,看看这两天,不但同情那两个女人,而且还跟她们来来往往,这不是往泥坑里栽吗?

他严肃警告:“你要注意,要警惕!千万不能跟她们沾啊!不能……”

对于爸爸的教诲,孟尚海已经听得很多很多了。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耿直豪爽,对党忠心耿耿,但也武断偏激。因此在爸爸教诲他的过程中,他从不插嘴,更不敢顶撞,每次都默默不语,耐着性子听,直到父亲把话说完为止,否则他爸爸会暴跳如雷,甚至上耳光。此时见爸爸要结束训导,感觉身上轻松了,准备出去,他爸爸叫住他:“站住。”他站住了。

爸爸顿了顿,缓和语气说:“阿海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个人的婚姻大事也该考虑考虑了,你看阿玲在那儿都等了几年,你该给人家一个明确的答复。爸爸看这个姑娘不错,出身工人家庭,根红苗正,跟咱们也门当户对,听说她这次来马蹄湾农场,都是为了你……”

他见爸爸又提这事,有点烦了,插话说:“爸,这事您就不要管了,我知道怎么处理。”一直以来在父亲教诲他时,他是从来不敢回嘴插言的,只有在爸爸谈论他的婚事时,他才敢这么大胆插话顶嘴,而爸爸也唯有在这件事上不武断,顺从他的意见。他爸爸没有听出儿子话里的意味,说:“那,爸爸就放心了。去吧。”他听爸爸放心了,野兔子般跑出地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