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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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自丈夫死后,“反属”的政治压力,繁重的劳作,艰辛的生活,使她变得不喜欢穿戴,不喜欢收拾打扮自己,甚至连脸也懒得洗了。这样,没过多长时间,漂亮秀美的脸庞就失去了光泽,额上出现了深深的皱褶,变得消瘦苍老了。要说苍老,心灵的苍老要比外表的苍老更严重。一度时间她曾失去生活的信心,甚至想轻生。她的心几乎死了,孟尚海到来后帮她放牧,劳累生病时,他跑前跑后照顾她;还替她照看家,照看孩子,驮柴背水,烧茶做饭,晚上在外面守圈看羊……她的劳动强度减轻了,家庭拖累解除了,晚上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心里渐渐温暖了,绝望死却的情感世界激活了,脸上有了笑容,有了光泽。一个人的心灵如果变年轻了,一切都会变得年轻,面貌自然也会光彩照人。

因此,孟尚海面对她的漂亮光彩,大为惊讶!

孟尚海在罗曼兰的强迫下,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在这两天里,他几乎一口气读完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创造才是欢乐,创造是消灭死亡”的精神蕴涵,极大地鼓舞了他,也替他渐渐诠释了这座毡房的女主人为什么能在如此沉重的压力下,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真谛!

这天中午,他下床走出了毡房。七月初明媚的阳光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伸开臂膀孩子般跑进温暖香甜,而又荡漾着青草气息的山谷。天空深邃旷远,大朵的白云在慢慢滑动,飘过沟谷,飘过积雪的山峰,好像擦洗着湛蓝的天幕;沟谷全都绿了,两旁的山坡上也出现嫩黄的颜色,而且逐渐向上攀升,要不了多久就会登上山顶,铺绿山野沟壑。他深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到心胸鼓满了激情。大自然是壮美的,好像母亲温暖的怀抱!

他在草滩上奔跑着,叫喊着,又躺倒在草丛里翻滚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喜欢上野牛沟了,确切地说开始喜欢草原了,思想意识渐渐正向草原的精神领域融入。一个上海来的青年人,一个单纯的放牧者,真正进入草原的精神家园,是需要经过痛苦艰难的嬗变和巨大的思想飞跃的。他自我感觉已经开始嬗变,开始飞跃了。大地鼓舞着他,群山呼唤着他。他的理想和向往,好像被那远去的白云载着,渐渐飘向美好的未来。

罗曼兰从草场上回来了,一手牵着女儿盼盼,一手拿着几大束蓝莹莹的马莲花。现在野牛沟的其他花朵还没有开放,只有马莲花在山野里绽开,一片片,一簇簇,张开怀抱迎接着迟来的夏天。盼盼看到孟尚海,就叫着孟叔叔,孟叔叔,张开臂膀跑来,好像花蝴蝶。孟尚海从地上翻起来,叫着盼盼迎上去,把盼盼抱起来举在头顶上,在草地上转了几圈,逗得盼盼咯咯咯地笑。罗曼兰叫着孟尚海:“快放下她,快放下,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孟尚海说:“没事的。”把盼盼放下来。

本来盼盼是留在家里的毡房里的,罗曼兰怕孩子吵吵闹闹,影响孟尚海的休息,所以每天出去放牧都把她带在自己身旁。罗曼兰把盼盼拉到自己身边问孟尚海:“怎么起来了?”

孟尚海诙谐地说:“克利斯朵夫陪我养好了身体,我得起来重新投入战斗。”

罗曼兰说:“现在有个艰巨任务需要你去完成。把这束花拿回去,插在那个罐头瓶里,再添上水……”

孟尚海说:“还要勤换水,延长花期,保持清香长留!是这样吧?”

罗曼兰说:“对!生活中不能没有花朵,不能没有阳光,不能没有灿烂蓬勃的春天!”

“保证完成任务!”孟尚海牵起盼盼就往毡房跑。

罗曼兰说:“慢着,还有重要任务——”

孟尚海站住了:“什么任务?”

她说:“我派你回马蹄湾,看看你爸爸他老人家——这个任务能完成吗?”

孟尚海没想到还有这个任务,不知怎么回答。他确实想回马蹄湾看望爸爸,看望叶梅,但他走了这里怎么办?他现在已经跟羊群有了感情,跟这座毡房有了感情,跟草原有了感情。罗曼兰见他迟疑不决,说:“你就放心去吧,这里有我。”边说着就回毡房去给他收拾东西,还特意给他爸爸准备了两块干肉,还有几个羊油炸的饼子……

孟尚海不好再说什么,就回马蹄湾探亲了。

孟尚海骑着骆驼,沿着七月的山谷回到了马蹄湾。一进马蹄湾,一片庄稼地扑进眼帘。孟尚海并不知道,就在那场风雪袭击野牛沟之前,马蹄湾也同样遭到风雪袭击,庄稼全部压在冰雪里。他在那场风雪中倒下去,经过罗曼兰精心照料,七八天就恢复了,而马蹄湾的庄稼却永远倒了下去。他面前出现的庄稼是农场的移民们二次补种的。

他看到那块块地里的麦苗刚刚出土,拼命往上挣着,努力挺着腰杆,尽管带着某种先天不足,但仍像是庄稼。

移民们三三两两在田野里劳动。工地上不见了飘扬的红旗,听不到那种做作的劳动号子声,与春天垦荒那会儿相比,好像理性了些,实际了些,没有了那种狂热,叫人心里感到踏实。他一眼看到爸爸在麦田里除草,他跳下骆驼跑过去,爸爸看到他惊愣了一下,直起腰,放下手里的锄头,迎着他走了两步,停住,笑着:“回来了?”没有电影里那种亲热的拥抱,只问了他这三个字。孟尚海回答说:“回来了。爸爸身体好吗?”

爸爸点点头说:“还好。”

爸爸虽然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但孟尚海感到他话里蕴涵的内容太深沉太深沉了。大海就是这样,越是深沉,表面越是平静。他的眼睛顿然潮湿,心里涌动着汹涌的热流,嘴巴张了张,吐出几个字:“爸,我太想您了……”

爸爸“哦哦”了两声,眼睛里便出现两汪泪花。

太阳落了,该收工了,呼啸的哨声带着饥饿,掠过暮色的田野。孟尚海帮父亲扛着锄头,背着锄地时收集的杂草,牵着骆驼往回走。半道上,他看到了叶梅。叶梅仍干着邱生辉“照顾”给她的浇水工作,脚上还是那双胶鞋,裤脚高挽着,泥水斑斑,已成为比较标准的农工了。他看到叶梅,脚步突然停住了,就想冲上去,拥抱、亲吻,诉说离别情思念苦。但他没冲上去,因为爸爸就在身旁,他今天刚回来,父子刚刚相见,算是团圆,是个高兴日子,不能惹爸爸生气。他相信,他跟叶梅会有相见的机会的。

叶梅也看到他了,准备过来,同样看到他爸爸在身旁,也迟疑一下,停住了,只望了两眼,转过身去浇灌她的麦田。看样子叶梅想尽量回避,给孟尚海少找点麻烦。孟尚海的爸爸也看到了叶梅,见儿子用目光抚着她,就催促着:“走啊,望什么呢?快回家吃饭……”

孟尚海停顿片刻,给叶梅一个歉意的目光,开始向前走。

晚饭很快吃过了。是他爸爸从食堂打来的。他爸爸显得很高兴,很喜悦。毕竟三个多月没见儿子了,他哪能不想呢?哪能不高兴呢?他询问着孟尚海的羊群,询问着野牛沟的气候,询问着孟尚海的身体。孟尚海就给爸爸一一回答着,同时心里惦着叶梅,想找机会出去看看,但他父亲就这么询问着,没完没了说着话,没有一点脱身的机会,直到深夜了。

孟尚海便带着无限憾意睡了。

那晚,叶梅知道孟尚海会找机会出来跟她相会,因此一直在家里的地窝子等待,后来见他迟迟没来,就出去在孟尚海家地窝子附近等着,直到天亮。后来,孟尚海听到这个情景,感激得哭了,紧紧搂着叶梅说:“我孟尚海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永远爱你!——爱到永远!”

第二天,孟尚海又准备去看望叶梅,但孟尚海的爸爸让孟尚海帮他去麦田里除草,帮他完成任务。孟尚海没有推脱的理由,就去除草了。当然他清楚爸爸的这些行为,都在于不让他与叶梅相见。

几天时间里,他爸爸都把他盯得很紧,没有一点空隙。这天晚上,老妈妈来他家了,看来她是给叶梅当说客的,进门就对他爸爸说:“老家伙,把娃子看那么紧干啥?该让年轻人出去玩玩,关在家里不怕把儿子憋出病来?”老妈妈说的话,他爸是肯听的,但那天却没有听进去。他说:“都大人了,还玩耍?歇两天,回去好好放牧。”老妈妈又求情,他还是那句话:这是政治问题,不能马虎。老妈妈知道这老头子脾气倔,说一不二,就没办法了。

几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孟尚海最终没有脱身,最终没找到与叶梅相见的机会,带着撕裂般的心情,遗憾地离开了马蹄湾。他路过上次与叶梅相会相拥的山沟,不由勒驼停住,祈望叶梅像上次那样突然出现在小路上,但却没有。因为他离开时,看见她正在田野里浇水,离不开,就是她来了,他也不敢停下,不敢跟她相拥相抱,相亲相吻,因为他爸爸不知瞄到了什么,一直跟在后面送他,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就这样回了野牛沟,回到了那座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