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冷了,一股股冷风裹着雪粉从山谷里吹来,转眼就把马蹄湾逼向冬天。山野里的杂草枯黄了,马蹄湾的杂草也枯黄了,田野渐渐灰白萧索。马蹄湾人在田野里收拾着霜冻劫掠过的庄稼,把那些蔫头耷脑的、挂着残枝败叶的、躺倒在地的麦秆和向日葵秆等,都用芟镰砍倒,收拢起来,打成捆背回家,垛在小院里,准备冬天作燃料。
移民们也学着当地社员,把田野里割的秸秆、禾秫、柴草堆放在地窝子旁,准备应付寒冷的冬天和春天。没过几天,肥硕繁杂的田野就悄然消瘦下去,继而那些庄户小院和地窝子群落里,雨后春笋般出现一座座柴草垛子,撑起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转眼,到了年底。
1960年的马蹄湾,在轰轰烈烈建农场、人喊马叫垦荒种地的狂潮中,随着第一场霜冻降临,便冷冷清清灰头灰脑结束了。那年那月是邱生辉记忆中最为灰暗的日子,前半年轰轰烈烈,热火朝天,自从霜冻降临后,他的心情就渐渐变得低落了,时常高昂的头颅,好像霜杀的秕谷子耷拉了下去。这天,他又到荒地上去了。这时候的田野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甚至荒草荆棘也被社员们刈割了。他站在田野里呆呆地望着灰白的荒地,长叹道:“马蹄湾啊,你咋会是这样,咋会是这样呢?”
黑脸社长也去荒地上了,他转到邱生辉身旁,见邱生辉直发愣,清楚邱生辉此时的心情不太好,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邱生辉转回头,见是黑脸社长,脸上旋即闪出尴尬和复杂的表情。黑脸社长安慰说:“想开点吧,已经这样了,就不要把它积压在心里,这样对身体不好。不过,这是深刻的经验教训呀!”
邱生辉苦笑一下:“唉,马蹄湾……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他无话可说,重复着刚才的话,以掩饰自己的沮丧和尴尬。
黑脸社长说:“自然规律是不能违背的。有些人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那是头脑发烧的胡咧咧,会害死人的——记住这些,从头开始吧!”他是诚恳的,在人生的道路上,谁会一帆风顺呢?只要接受经验教训,转回头来,同志还是同志,朋友还是朋友,就好像走岔了路的骏马,拐回来还是骏马一样。他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邱生辉却感到他每句话都带着这种意味,心里说:“唉!这该死的老天,就不给我邱生辉一点面子,弄得我这样狼狈,让人家看了我的笑话!”他满脸的灰暗,好像蒙上了一层尘土。这也难怪,因为他现在的心灵是灰暗的,自然折射着黯淡的光。
然而,他的第一炮没有打响,哑了,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因此他不像先前那样得意洋洋,颐指气使,张张狂狂了,对黑脸社长的态度也有所改变,第一次没有向黑脸社长展开唇枪舌剑。当然,这些改变并不全是因为他的第一炮哑了,而是发现人们对他在马蹄湾建农场、种粮食的主张产生了怀疑,包括县里的一些领导。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本来,这年冬天他要动员马蹄湾人全部出动,大垦荒,大跃进,把整个马蹄湾都开垦成田地,但老天敲响的警钟,在他发烧的脑袋上猛撞一下,使他稍稍冷静了。又加上黑脸社长劝他说:“取消这个计划吧,不能这样折腾下去了,再要这么折腾,损失可就更大了……”
邱生辉考虑了半天,困难地点了点头。
自从邱生辉提出在马蹄湾建农场后,马蹄湾的两个社官,从来没有尿到一个壶里过,这次不论怎么说,邱生辉开始朝一个壶里尿了。于是这年的马蹄湾度过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冬天。
邱生辉取消了马蹄湾全民动员的“跃进”计划,并不等于放弃自己对政绩和辉煌前程的追求。第二年开春,他又要播种粮食。他是不见死人不流泪,他是不能失败,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充到底啊!
黑脸社长听他还要坚持耕种,便从牧场赶回来劝阻他。邱生辉知道黑脸社长要说什么,几天时间避而不见。这天黑脸社长终于把他堵到了王家院子。他对邱生辉这种避而不见的态度很气愤,但没有发火,还是耐心劝道:“再好好考虑考虑吧,这不是简单事。”邱生辉说:“没有啥考虑的,我已经下决心了!”黑脸社长又要劝说,邱生辉狠狠回他一句:“你啥都不要说了,这是农场的事……”下面的话他虽然没说出口,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黑脸社长忽然发狠了:“这不行!——这是拿人民的生命财产当儿戏,不能这样折腾下去了!”他的态度很坚决,他讲不出更多的道理,但清楚这样坚持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最终苦的是老百姓。
邱生辉见黑脸社长口气强硬,盯望他半天,质问道:“你认为不干,撤了农场就是正确的?”
黑脸社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样折腾下去是劳民伤财,是……”
邱生辉打断说:“不要说了,我清楚你的真实想法,你是怕我干出成绩,跑在你前面,超过了你,得到你要抢的位置!”黑脸社长听他这样说,很吃惊,又很无奈:“你,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这是真心为移民好,为社员们好,为你好啊!”
“那,我得谢谢你!”邱生辉讥笑说,转身就走。黑脸社长愣在那儿了。本来他是不再阻止邱生辉了,因为在他这个问题上,已有过很严重的“错误”,几次都没有检讨下去,要不是去年农场的庄稼被霜打了,可能也就遭遇撤职,但他是共产党员,又是公社副社长,他不能眼看邱生辉再折腾下去!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对人民不负责任,是犯罪,也不是他黑脸社长做人做事的风格。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邱生辉会把他的劝说拉扯到抢官位上,他真不知给邱生辉怎么解释,怎么说。
他见他没办法阻止邱生辉,便骑马连夜赶到县里。
县政府也正好召开会议研究马蹄湾农场耕种问题,几位领导在会上发生了激烈争论:一部分领导支持邱生辉,一部分持反对态度。由此“继续派”和“反对派”发生争执,到了白热化程度。当初马蹄湾建农场时,反对派就认为马蹄湾海拔高,无霜期短,气候寒冷,不易建农场种粮食,现在他们仍坚持这个观点,而“继续派”的代表沙县长说:“当初你们说马蹄湾不能建农场,不能种庄稼,可事实怎么样?——农场建起来了,庄稼也种出来了,这是有目共睹的,只是遇到了霜冻……但我们总不能因为一次霜冻,一次失败,一次摔跤,就永远趴在地上,永远不再起来,不往前走吧?干成一件事,哪有一帆风顺的?哪有不失败的?哪有不摔跤的?哪有不担风险的?那个名字叫六六粉的农药,听说失败了六十六次才成功,六十六次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结论要产生在调查研究后,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先尝尝梨子,而我们呢?刚刚耕种了一年,就早早下了死结论,这是什么观点?我不说大家也清楚——我主张继续耕种,试种几年再做结论!”十年耕种,只要一年收成,他在政治上就赢了。这是大账,他就是这样算的。
但反对派却针锋相对:“实际情况就摆在眼前,根本用不着试种,再要盲目蛮干,好大喜功,继续下去,最后的结果是劳民伤财!”
“啪——”沙县长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个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去年六月下了雪,谁敢肯定今年六月也会下雪,明年也会下雪,年年都会下雪?同志们哪!——这是一种可怕的右倾思想啊!”
会议气氛即刻变得紧张严肃了。最后“反对派”投降了,谁不害怕戴顶右倾帽子呢?
黑脸社长听到这个情况,无奈而悲愤地叫着:“胡闹啊!胡闹!马蹄湾人又要吃苦头了!”他想冲进会议室,发表自己的意见,跟那些“继续派”们理论理论,但走到门口站住了,他此时此刻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他闯进会议室,一场激烈论战将不可避免,其后果是撤职或开除工职……他在会议室门前迟疑犹豫了半天,转身离开了。
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去年病重住院后,虽然躲过了死神的魔爪,却彻底瘫在了床上,妻子因劳累,身体越来越羸弱,眼看就要垮了,他们全家四口人,现在就指望他一个人,如果他出个差错,这个家就算彻底垮了!——他还敢硬顶下去吗?
他像患重感冒似的歪歪斜斜回家了。推开门,妻子正守在床边给老母喂药,见他回来了,放下开水碗,怨恨地叫着:“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妈白天念叨你,晚上半夜醒来也念叨你!”她上前抓住他的手,好像稍一松,他又会突然飞了,消失了。躺在床上的老母亲见儿子回来了,呼唤着:“黑儿回来了,我的黑儿回来了!”挣着要起来,他赶紧过去扶着母亲:“妈,不要起来不要起来,躺下躺下……”
老母亲在他额上狠狠戳了一指头,嗔怪道:“你这个崽娃子,又快一年没回家了,让妈扯心死了,扯心死了,你是成心让妈扯心哇!”抱住他的头哇哇哭起来。他眼睛发红了:“妈,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妈妈……”
其实,老母并不是真心责怪儿子,她是用这种方式表达母亲对儿子的牵挂和思念啊!接着母亲又捧起他的脸细望着,泪水汪汪着说:“瘦了瘦了,我的黑儿瘦了,一定受了啥委屈,一定受了啥委屈……”他笑着说:“妈,我好好的,哪里瘦了,哪里受了委屈?我是公社副社长还能受啥委屈?好好的……”母亲说:“你嘴不要犟,妈啥都知道,从你脸上就能看出来,你脸色不好,难看,就是受了委屈的样子,给妈说说,受啥委屈了?”
“妈,真没有,真的。”他说。
老母亲见他不说,就说:“好,不说算了,妈也不问了,反正你不说妈心里也清楚,你那耿直的犟牛性子,多少年来总让妈担心,妈今天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能再犟了,有啥事就随着大家伙儿,不要硬拗着,随大流,没大错,这是老人的经验。你要知道你是全家人的顶梁柱啊,千万千万不能出啥事,你要出个啥事,妈可怎么办?妈的命可就捏在你手里啊!还有你媳妇和娃娃……”她说着又流起泪来。
他望着老母满头苍苍的白发,脸上深深的皱纹,鼻腔发酸,眼睛发潮,心里后怕地说:“多亏我今天没有闯进去,如果我闯进去跟那些人论战,我现在还能守在老母的病床旁吗?后果不堪设想啊!”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向老母点着头说:“妈,您放心,儿子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妈,您就放心吧……”他声音嘶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老母又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前,轻轻抚着他的背,脸上出现慈祥满意的笑容。
马蹄湾二百多亩地又种上了小麦……
或许老天有意捣蛋,这年六月又是风雪,九月又是霜冻,庄稼没有成熟就被霜冻全部杀了,又颗粒无收,比上年更惨……邱生辉的政绩工程,好像肥皂泡统统破灭了。这年,正值国家调整国民经济计划,贯彻落实“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提出“救人要紧”的口号。九月底,沙县长提议县里召开了紧急会议,提出撤销马蹄湾农场,把土地转给公社草原基建队,为牧区种植饲草饲料。邱生辉接到撤销农场的《通知》后如晴空滚过炸雷,一时震晕了。过后便瘫软在炕头上。这一躺就整整两天没有起来,特别听说撤销农场的决定是沙县长提出的,陷入迷惘!沙县长是马蹄湾建农场的坚强后盾,是最有力的领导者和支持者,怎么会提出撤销农场?他不明白,想不通,不相信,便骑马连夜赶到县里,找到沙县长劈头就问:“为啥撤销农场?为啥撤销农场?”
沙县长正在办公室看文件,见邱生辉冲着他开炮,挪了挪屁股底下的座椅,直起腰身说:“马蹄湾每年六月前后都有风雪,这样的气候情况,再不能继续耕种下去了,所以撤销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马蹄湾农场的事与他无关,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邱生辉见他那无动于衷的样子,情绪突然激动,提高声音吼着问:“我是问你为啥首先提出撤销农场?为啥首先提出?当初是你大力支持我们建农场的,是你大力支持我们继续耕种的,现在又是你首先提出撤销农场,这是为啥呀?”他啪啪地拍着沙县长面前的桌子。
“大胆!”沙县长被激怒了,忽地拍案而起:“邱生辉你要干什么?”一个公社副社长,竟敢在县长面前拍桌子,如此胆大!他准备呵斥邱生辉滚出去,但站起来后不知出于哪种考虑,压住了自己的感情,痛苦地摇了摇头,慢慢坐了下去,而后将身子向后倾过去,靠在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