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风雪同样袭击了远在天边的野牛沟,使孟尚海在风雪中病倒下去。
几个月来,孟尚海经历了从没有过的繁忙和劳累,接羔季节他白天忙晚上忙,几乎没有合过眼,接羔劳动结束后,一群羊变成了两群,草场需求量大,他每天赶着羊群不停游走放牧。那些调皮捣蛋的羊羔们,还不懂草原上的规矩,一会儿跑到这个山头上,一会儿蹿到那条沟里,好像跟他捉迷藏。他整天跟着它们的屁股转,两条腿都快跑断了,每天傍晚回来,顾不上吃饭便把疲惫不堪的身子先扔在地铺上。罗曼兰玩笑说:“当初我说会有你放牧干活的机会,会有你累得抬不起头的时候,看看怎么样?”
“真没想到放牧这样辛苦啊!”他疲惫不堪地说。
这天,或许老天成心找他的麻烦,他刚赶着羊群进了山,羊群就被山沟里突然蹿出的两匹狼惊散了,那些羊们顺着七沟八岔没命奔跑,没命逃窜,特别是羊羔子,没头苍蝇般咩咩叫着,四处乱跑乱窜,转眼间便没有了踪影。他从早晨到太阳落山,在山里的沟沟岔岔奔跑,累得几乎趴在地上,到天黑才把羊群收拢回来,刚准备喝口水喘口气,又发现少了两只羊羔。他怕被狼吃了,抓起水勺,舀了勺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就跑出门……找到那两个小东西,已经很迟了。他抱起来就往回跑,半道上,天气突变,先是大风,后是雪片,那雪片鹅毛般往下铺,时间不长便把山里的沟沟洼洼抹平了。后头积雪没过膝盖,迈步艰难,他便在雪地上慢慢往前爬,再后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说那晚罗曼兰吃过晚饭就守在火塘旁边熬奶茶边等他,天渐渐黑尽了还不见回来,心里非常焦急。她想出去寻找,却不知他去了哪条山沟,再说那些潜藏在大山深处的恶狼和金钱豹,总是在风雪天突然袭击羊群。圈里的羊群没人照看是万万不行的。她只好耐着性子等。已经半夜了,孟尚海还是不见踪影。此时整个山野风雪弥漫,啸声回荡。她望着漫天狂舞的雪浪,感觉孟尚海出事了,赶紧安顿好女儿盼盼睡觉,自己穿上皮大衣,戴好围巾,带着干粮冲出毡房,扑进风雪茫茫的山谷……
第二天,孟尚海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罗曼兰的床上。他以为是做梦,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痛!知道不是梦。这是怎么回事?他努力想了想,才回忆起昨晚他去寻找羊羔、抱着羊羔迎着风雪往回赶的情景,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可他怎么躺在这里?想问罗曼兰,见她斜倚在床架上沉沉睡着,脸上是沉重的疲劳,不忍心叫醒她。
他有所不知,他是被罗曼兰背回来的。昨晚罗曼兰找到他时,他已在雪地里昏迷了近两个小时。附近没有人烟,又没有骆驼马匹,她背起他就往回走,后头背不动了,就在雪地上拖,一步步往前移。她是连背带拖,才把他弄回家的。回来后又守在床旁照料他,因为太劳累,不知不觉歪在床栏上睡着了……
孟尚海知道了这些,眼睛就湿了。他是个硬汉子,轻易不流泪,那天他是抑制不住了。孟尚海在床上躺了三天,感觉身体渐渐恢复,要求下床去放牧,罗曼兰不让,他问羊群怎么办?她说:“山沟里的雪已融化了,这两天太阳好,青草噌噌往上长,羊羔不会再去别处撵青草,大羊也不会乱跑了,我一个人能顾得过来,你就安心歇着,等身体彻底恢复再说……”
他笑笑说:“我哪有那么娇气?”又要起来,她按住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听话!我是这里的主人。”
孟尚海见她严肃的样子,就躺下了。他清楚罗曼兰往往在这种事上寸步不让。但他想罗曼兰总有出去的时候,她出去了,我不就起来干活儿了?他现在已经是个闲不住的人了,一闲就感到寂寞,心里发慌,再则离开马蹄湾三个多月了,他很想念父亲,也很想念叶梅,特别一个人在外放牧的时候,思念的情愫好像山野里密集柔软而又牢不可断的草藤缠绕着他,只有干着活儿忙着,才能淡化这种浓浓的思念之情。
其实,罗曼兰也知道他是个躺不住的人,因此在她外出放牧时,从箱子底下拿出一本书给他,说:“这是我爸和我都很崇拜的作家写的,很感人,你留着看看……”孟尚海接过书,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顿然兴趣大增。他虽然在大学读建筑专业,但对文学情有独钟,读过不少好小说,特别喜欢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斯汤达的小说。罗曼?罗兰的这部长篇小说,在抗日战争前的《小说月报》连载过片段译文,1946年才由上海出版了全译本。以前他虽然只读过部分章节,但小说里所表现的社会正义感,以及主人公向往光明、向往正义的理想主义激情和斗争精神,对他却震撼很大,影响很深,他想着有机会一定通读全书,可后来他遭了噩运,一直没能拜读,现在在这样的环境中,能看到这样的好书,他惊喜万分,迫不及待地从她手里接过书!
书是用一块绸布包裹着的,里面除了有铅笔圈点的标记,无破损无折痕,崭新如初,保护得很好……他翻开了书,也好像慢慢翻开书主人的内心世界,不由抬头望一眼坐在床头的罗曼兰。这时罗曼兰也正怔怔地望着他,见他望她,两片红潮倏然跳上她的脸庞,她慌忙低下头去。
他也猛然觉察到什么,心里一动,慌忙低下头去。几个月来,他不知因为整天忙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从没有站在审美的角度认真观察过眼前这个女人,现在才发现罗曼兰其实长得很秀美,鸭蛋样椭圆的脸庞,清泉般黑亮的眼睛,青草叶般淡淡的细眉,红润而厚实的嘴唇,也许因为出身书香家庭,身上还透着一股高雅的书卷气质。
她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又在上海上学,算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1956年高中毕业后随着“支边”干部团来到这个县,分配到县文教局工作。她丈夫也是上海支边干部,在县里的畜牧局工作。她丈夫组织能力强,工作积极踏实,又有文化,不到一年时间,就被县里提拔为畜牧局副局长。刚二十出头就被提拔重用,是很招人眼红和嫉妒的。1958年夏天,不知什么原因,就牵扯到一起莫须有的民族叛乱集团案里。几天时间被开除公职发配到野牛沟放牧。组织上把他发配到这里,自然是经过周密考虑的。这里全是大山,远离人群,除此而外就是大漠戈壁,作为叛乱成员,他想逃跑,跑不出去,再想干别的什么,没有条件。丈夫倒霉了,妻子自然也受到牵连,开除公职后跟随丈夫来到野牛沟。
那时候经常听到西北民族地区发生什么叛乱集团,叛乱事件,真真假假,很难说清。如果这时候她丈夫自认倒霉,安安稳稳在野牛沟放牧,命运也不会糟到哪里去,顶多跟妻子现在一样,可他对这些突然而至、莫名其妙的噩运总是想不通,想不通,他就要说,就要上诉,这是很多年轻人的特点。俗话说:言多必失。他话说多了,写多了,见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就难免发牢骚,就难免有过头话,有次他在火头上说:“办的什么案,无根无据,总有一天会彻底推翻!”
——推翻?推翻什么?推翻县政府?推翻共产党的县委?他的言论一下被抓住了。他说他没有参与叛乱集团,他说他的问题无根无据,现在铁证不就摆在眼前?哗——问题马上升级了,当天就被逮捕关进监狱,很快又被判刑,送到青海劳改农场。他又气又急又恼,后来就病了,听说两个多月便死了,把罗曼兰和不到两岁的孩子,扔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野牛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