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9028900000034

第34章

邱生辉大概见他要走,睁开眼皮说:“孟师傅哪,你不要怨恨我不给你面子,你儿子动手打伤我,我本人倒不计较,咱们都是老关系了,但这次发生的事件,不单纯关系到我个人,而是关系到马蹄湾的政治大局问题,他的行为不单纯是打人,这里面还有很深的政治背景,不是一件简单事呀。当然,年轻人嘛,教养差,脾气暴躁,难免感情用事,干出糊涂事情来,这些我本人都可以谅解,至于组织上怎么处理他,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孟尚海的爸爸见邱生辉有点松动了,忽而改变了一走了之的想法,赶紧凑上去说:“好好好,请邱场长考虑考虑,请你高抬贵手!”他说完长舒一口气,直起腰,退出了门。

第二天,孟尚海的爸爸早早到邱生辉那里去了。邱生辉从炕上坐起来,招呼他坐下,说:“孟师傅哪,你儿子的问题我昨晚反复考虑了。说实话,这事还真难办,但他是你的儿子,是工人的后代,不论怎么说,咱们都是阶级兄弟,所以,看在你孟师傅的脸面上,再难办的事,我邱生辉也要想办法给你办,给你处理好……”孟尚海的爸爸见邱生辉的态度转变了,大为感动,连连说:“是是是……”邱生辉接着说:“这次,我就放过他,不押送县公安局了。你想想,如果把他送到县公安局,那是要判十年八年刑的啊!这样,娃娃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前途是大事啊!好在他打伤的是我,还好说话,好处理,这要是他打伤别的干部,那这件事就非得公事公办了……”

“场长!”邱生辉话还没有说完,孟尚海爸爸的眼泪就刷地下来了,“我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我替儿子感谢你啊!”但邱生辉话头一转,又说:“不过,要关他几天禁闭,让他一个人好好反省反省,这样,我也好向马蹄湾公社全体干部和农场做一个交代。”孟尚海爸爸觉得这样处理也合适,是该叫这小子反省反省了,否则以后还会闯大祸的,就说:“邱场长,你就看着办吧。”他想,只要不把儿子送公安局判刑,只要不影响儿子以后的前途命运,关关禁闭没什么,谁知邱生辉接着又说:“另外,他的学校老师也不能再干了,你是老工人,阶级觉悟高,你说说,像他这样的人还能继续当老师吗?他当老师,能教出好学生吗?学生家长能放心吗?如果再让他干下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我邱生辉同情包庇打人凶手,让我给马蹄湾人怎么交代?”

这样的处理,孟尚海的爸爸却没想到,他愣在那里了:“让他……去哪里?”

邱生辉说:“这个还没有考虑过,等他反省几天再说吧。”其实,对于孟尚海的处理,邱生辉昨晚就思谋好了:他原本打算把孟尚海押送到县公安局的,这小子打人犯法,打伤的又是他邱生辉这样的领导,说到哪里,司法部门都会判他的刑,让他娃娃在监牢里蹲几年。但一想,把他送到县里,如果这小子胡说八道,把自己的事抖露出去,自己不就因小失大,毁了自己的前途大计,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他便放弃了把孟尚海送县里的想法,但是这小子几次带头胡闹,碍着他的事,前两天又领头来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不拔掉,如果不好好教训教训,孟尚海还会出来捣蛋。因此,邱生辉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他想,这样既狠狠教训了孟尚海,让他从今往后不敢再捣蛋,又让孟师傅这样的老工人心服口服,落个人情,永远感激他!至于把孟尚海贬罚到哪里去,他已经替孟尚海想好了:让他去牧民家放牧。野牛沟有家牧民缺少劳力,公社正准备调人去帮助,让这小子去吃吃苦头,脱几层皮,清醒清醒——这是正常的劳力调配,他有什么话可说?只是邱生辉暂时不能告诉孟师傅,告诉他早了,几件事凑到一起处理,孟师傅有想法。

孟尚海的爸爸自然不清楚邱生辉肚子里的弯弯道道,只觉得邱生辉这样处理儿子,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很感激邱生辉!

叶梅妈躺倒后,一连两天不睁眼睛不说话,也不吃不喝,好像一个植物人。这样下去,能坚持几天啊。叶梅清楚,这次妈妈是没有爬起来的希望了。她不知怎么办?老妈妈每天过来守在叶梅妈身旁,呼叫着“他婶子你醒醒,睁开眼睛,吃点东西,喝口水,你看把女儿急成啥样了,都快急疯了,我求你了,求你了!”但她仍不睁眼睛不开口,昏昏迷迷的样子。

老妈妈见她那样子,心里清楚她是不行了,就是这三五天的事,提醒叶梅做点准备,但马蹄湾就这么大,想做副棺材,一没有木料,二没有木匠,让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娃娃怎么准备?于是她替叶梅打听谁去县城,代为叶梅妈定做一副棺木,但她还没有找到要去县城的人,叶梅妈就死了,这是第三天的事,比老妈妈预感的提前了几天,因此给叶梅和老妈妈一个措手不及。

对于妈妈的死,叶梅感到很突然。因为妈妈头天晚上突然清醒了,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先从嘴里吐出那泡得惨白发胀的豌豆,喂到叶梅的嘴里,一直看着让她咽下去,才搂着女儿说:“阿梅,我的女儿,妈妈做了个好梦,梦见你爸爸回来了,坐着小汽车,带着很多糖果和巧克力,还有很多面包,黄亮亮的,妈妈拿起面包就吃,你猜那面包什么味儿,很甜,很香,好像加了很多很多的奶油,妈妈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最好吃的东西……爸爸看你长这么大了,搂着你,捧着你的脸庞看呀看不够,亲呀亲呀亲不够,还说接你和妈妈回上海,回上海……妈妈好高兴呀!好幸福啊!”

叶梅当时也激动了:“真的吗,爸爸真回来了吗?”妈妈说:“真的真的,你爸爸他真回来了,带着那么多好吃的,奶油面包,面包,面包,爸爸亲着你,亲着……”妈妈的精神奇迹般的好,说着话儿,微笑着,脸色好像粲然开放的花朵。她就这样说着笑着,反复说笑着,后头又念叨起泡澡的事,妈妈说:“很想很想泡个澡,身上好脏,很想很想泡个澡……”

叶梅听着心里突然悲伤难过,安慰妈妈说:“妈妈放心,女儿给您想想办法,想想办法,让妈妈泡个澡,泡个够!”

其实,这是叶梅安慰妈妈的话。马蹄湾就这么大个地方,就这样的条件,她去哪里想办法呀?但妈妈听到这句话竟满足、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安详地睡了。叶梅并不知道妈妈的这种反常现象,便是人们常说的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当真以为妈妈的精神转好了,因此那晚高高兴兴、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但第二天早晨发现妈妈叫不应了,身子已经冰凉了……

妈妈就这么去了,起初她怎么也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但残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她相信不相信。她年轻,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除了抱着妈妈的死尸呼天抢地地哭叫,再什么都不顾了,最后哭晕了过去……是老妈妈请来人,吆喝着办了丧事。没有棺材,老妈妈把儿子大壮给她准备的让了出来。按习惯选墓地是子女们的事,但那天叶梅晕晕乎乎躺在那儿,老妈妈几次让她起来,都没有叫醒,老妈妈只好自作主张,把墓地选在叶梅家地窝子前的山坡下……

时间,在叶梅悲痛欲绝中默默走过了三天。这天叶梅挣扎着爬起来了,她脸色苍白,神情木然,眼睛呆滞发直,身体虚弱清瘦如柴,与几天前判若两人。老妈妈见叶梅起来了,赶紧把热在火炉上的面糊糊端过去让她吃,她无声地摇了摇头,黯淡的目光在地窝里慢慢扫视一圈后,站起身蹒跚着走出地窝子。

不到半年时间,移民居住的地窝子前出现好多新坟冢,像连缀在一起的小山包。叶梅家地窝前的平地上,也出现一座新坟冢,插在坟头的纸幡,冷凄飘摇着。叶梅知道,妈妈就睡在那里,永远不会醒来了。她踉跄着走过去,慢慢跪了下去。望着妈妈的坟墓,目光悲哀,深陷在无尽头的梦境中,从早晨到中午,又到下午……

下午,老妈妈要拉她起来,她不起。老妈妈知道她太悲伤了,一次次残酷的打击和折磨,她几乎倒下去,现在相依为命的妈妈又去了,等于彻底撕碎了她的心。她没办法倾诉排遣内心的悲恸,只有这么跪着,可能心里才会好受些,因此老妈妈没再拉她起来,就让她跪着,自己立在旁边,陪着流眼泪。太阳落山了,叶梅还不起来。老妈妈劝道:“孩子,天黑了,起来吧,回家吃点东西。你妈妈已经走了,自己要多保重,把身子拖垮了,妈妈在九泉之下也心痛啊!孩子,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哪!你妈妈走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我会把你当做亲女儿一样看待……”老妈妈一遍又一遍劝说着,叶梅却纹丝不动。最后老妈妈把她硬拉回地窝子。

第二天,叶梅不吃不喝,又到妈妈的坟前,又神情木然,泥塑木雕般跪着。老妈妈站在地窝门前望着,悲哀地长叹着,流下悲伤的眼泪……太阳又落了,她还跪着,老妈妈又去把她拉回地窝子。第三天,叶梅又早早跪倒在妈妈坟前……老妈妈想,她可能会在她妈妈坟前长跪三天,大尽女儿孝道之心,因此没有去打搅,准备天黑后再拉她回家。谁料,老妈妈这一疏忽,叶梅险些走上人生的绝路……

这天的太阳又斜到西面去了。叶梅仍旧长跪在妈妈坟前,面前的地已经被她的膝盖碾平了,板结的土块变成细细的沙土,好像平展展的白纸。她望着那片“白纸”,忽然僵硬的嘴唇动了动,不知说着什么,而后慢慢抬起手,用指头在那片平地上画起来,不知画什么。太阳渐渐落到西面的山后了,她停住了手。那张“白纸”上出现三幅图画:一幅是面包和一碗米饭,很夸张的米饭,冒着热气,另一幅好像是个澡盆,还有一幅模模糊糊,看着像棉衣棉裤……

夜色把马蹄湾模糊了,叶梅从眼前的画面上收起僵死一般的目光,对着坟头说:“妈妈,女儿给你送来吃的和澡盆,还有……”嗓眼哽咽了,接着向妈妈深深磕了三个头,慢慢站起来,向旁边那条深深的沟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