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有散乱的鬓发在风中飘动,雪粉在她羸弱细小的身旁飞舞。这次她不再犹豫了,一次次残酷的厄运,一个个无情的灾难,她已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以前因为妈妈活着,每每出现轻生的念头,总是下不了决心,现在妈妈死了,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活头?还有什么牵挂?她痛苦地慢慢闭上眼睛,向深渊跨了出去……
就在这关键时刻,突然有人从后面冲上来抱住她:“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叶梅转脸一看,是孟尚海。六天的关押过去了,他被放了出来。他已听到叶梅妈去世的消息,因此出来后,先来这里看叶梅,没想到他刚到这里,就看到这可怕的一幕,便冲上去。
叶梅见是孟尚海,像受到天大的委屈,突然哭叫起来,并向前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吧,我活着有什么意思……”直往沟崖扑。孟尚海愤怒了,一把将叶梅从沟崖边拖开,吼道:“没出息——你就这样死啊?一点困难就吓倒啦?就趴下?什么人,——软蛋!没出息,我看不起你!”他咚咚咚放炮般吼斥起来,把叶梅镇在那儿了。
孟尚海见她停住了,火气慢慢消下来,耐心劝说道:“叶梅,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决不能向命运低头啊!你这样自暴自弃,不值,很不值!你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走这一步路啊!”
“尚海——”叶梅大哭起来,“妈妈她,妈妈她……”
孟尚海红着眼睛说:“我都知道了……”一股泪水在眼眶里冲动,他竭力抑制着,不使软弱的眼泪掉下来。他是男人,不能那么软弱,眼泪会消磨人的意志。这时老妈妈走出地窝子,看到沟崖旁的叶梅,脑子里忽然闪过可怕的画面,惊叫一声:“我的妈呀!”赶紧跑过来抱住叶梅:“你,你咋敢这样啊,咋敢这样……孩子,你要是走了这步路,老妈妈也活不成了啊……”
几天时间过了,天色仍灰蒙蒙的。
已经四月了,马蹄湾四面的高山仍然积雪盈野,雪线以下的山坡,应该草木葱茏,然而还是光秃秃的,呈现着冰冷的铁黑色,天气还是冷森森的,时不时飘着雪花不像雪花,冰雹不像冰雹的东西。
那天晚上,孟尚海来叶梅家了,叶梅让他坐,他坐下,却坐立不安,想说什么,又欲说还止,心事重重的样子。叶梅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叶梅不信,又问:“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孟尚海见叶梅非要知道,便说:“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邱生辉不让我当教师了,让我到野牛沟帮牧民放羊……”
“什么?”叶梅听此话跳了起来,“让你到野牛沟去放羊?——你呀,都发生这么大事了,还说没有什么!”孟尚海故作无所谓地说:“就是没有什么嘛!放羊就放羊,羊也是人放的,怕什么?俗话说:放羊三年,给官不做。”叶梅嚷起来:“什么给官不做——自欺欺人!这是邱生辉对你的报复,这是有意整人!邱生辉这个畜生太可恶了,我真想宰了这畜生!”叶梅跃跃欲试,要找邱生辉算账。自从那天经受了死的考验后,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了,大不了一死。
孟尚海说:“你不要激动,更不要学我,以后遇事要冷静,不能莽撞冒失,否则打不着狼反而会被狼咬伤,这次我吃的就是这亏。我们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难,应该汲取经验教训,应该成熟起来,聪明起来了,以后要学会用脑子,用智慧跟邱生辉周旋,硬碰只有我们自己吃亏!”
叶梅说:“那,他不让你当老师,你就不当了,他让你去深山放羊,你就去放羊?这亏你就认了吃了?”孟尚海说:“我已经想好了,去就去,也许避开他,可能会好些。首先眼不见,心不烦。今晚我是专门过来给你告别的,以后你就多保重,跟老妈妈一起好好过着,我想,总有一天会熬出头的……”
“尚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都是因为我,你才落到这一步的……”
叶梅知道孟尚海喜欢她,真心爱她,但这个爱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呀!好好干着的教师工作没有了,将要去的是可怕的野牛沟。牛大壮就死在那个沟垴上,现在孟尚海又要去那地方……一想野牛沟,一种恐怖之感像黑色的潮水向她涌来,她简直不敢想象。她哭了,紧紧抱住孟尚海生怕他离开……
孟尚海很迟才离开叶梅家的地窝子,摇摇晃晃往回走。
马蹄湾在漆黑寒冷中躺着,战栗着。他知道,人们都已经睡了,肚子里装着麸皮、碱柴籽、糠菜汤之类的移民们,在劳累了一整天后,都在饥饿寒冷、疲惫不堪中早早躺倒了。四月份的粮食终于运来了,食堂又正常开灶了,每天仍然是两顿麸皮、碱柴籽、糠菜等炮制成的糊糊汤。有了饭吃,移民们自然又去上工,又开始了繁重的垦荒劳动。
孟尚海刚进门,他爸爸便沉闷威严地问他:“去哪里了?”
孟尚海愣了一下,支吾着:“爸爸,我,我去,去……”他本来要直说去叶梅家了,但刚说出这几个字,便不敢往下说了。因为爸爸曾无数次教育他,要跟叶梅彻底断绝关系,不允许他再跟叶梅家来往,特别是那天他被放出来后,爸爸又一次次一遍遍教育他说“我们是工人阶级,与资本家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是死对头,一定要跟叶梅那样的人划清界限,彻底断绝关系,要接受这次血的经验教训”等等,可谓不厌其烦,苦口婆心,而后声泪俱下,苦苦哀求。他见爸爸那样,只好又保证说:一定跟资本家划清界限,一定跟叶梅断绝关系,他爸这才放过他,现在,他怎敢再说去了叶家?
爸爸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又去了叶家,气得直发抖:“说啊!怎么不说话了?这些天我给你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跟那个丧门星黏了,要跟她们划清界限,断绝关系,刚过去几天,你就忘了,你,你是人还是什么东西?我好话说了几箩筐,你怎么就听不进去一句?让我这做父亲的怎么说?让我这老工人的脸往哪搁啊?咳咳咳咳……”他气得说不出话,直咳嗽,顺手操起门旁的铁锨说:“我今天非打死你,打死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孟尚海看爸爸今晚要动真了,害怕了,准备逃跑。但爸爸虽然吼着骂着,手里的铁锨却没有落下来的意思。突然间,他懂得了爸爸——他是舍不得打儿子啊!儿子,总是儿子,父亲再怎么狠心,总是父亲。爸爸爱憎分明,性情耿直,脾气暴烈,一旦凶起来如同老虎,对他凶巴巴的,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可爸爸的心是热的,完全是为他好啊!他妈妈死得早,他没有别的亲人,只有爸爸。他们父子相依为命,苦苦熬着,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他不能没了爸爸,爸爸也离不开他啊!爸爸现在老了,作为儿子,不该惹爸爸生气,不该叫老人伤心!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鼻子突然发酸了,扶住爸爸:“爸爸,都是儿子不好,儿子不好,惹您生气了,您就打儿子,打吧……”说着声泪俱下了,跪倒在地上。
爸爸见他哭了,又跪到地上,手里的铁锨哐啷掉了下去……
第二天,孟尚海骑着骆驼驮着行李,跟着一个要回牧场的老牧民,踏上了去野牛沟的山路。
沟谷好像大地的裂缝,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大山深处。他驱驼向前走着,不时转身观望着马蹄湾,流连不舍。是啊,尽管他来马蹄湾还不到半年时间,尽管在马蹄湾遭受了无数风雨磨难,留下了很多血与泪,但马蹄湾毕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他将永远也不会忘记!更主要的是那里有他苦命的父亲,热心的老妈妈,还有他的恋人叶梅……他清楚,这次离开马蹄湾,可能是彻底离开了,他除了可以抽空回来看看父亲,再不会回来了。因为邱生辉不会让他回来,不会让他来干扰邱生辉,邱生辉会让他永远留在大山里面放羊。他向后观望着,眼睛渐渐潮湿模糊了……
骆驼拐过一个沟湾,忽然停住了。他抬头向前面望去,看到小路前面立着个女人,头上包着紫红色的毛围巾,穿着单薄的蓝色棉衣,好像山风里孤独的红柳树。“叶梅!”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赶忙抖了抖驼缰,让骆驼卧倒,从驼背上跳下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叶梅摘下口罩,对孟尚海说:“我来送送你。”
“太感谢你了!”孟尚海很激动,握住叶梅的手说:“天这么冷,你还来送我,看把手都冻红了。”他怜惜地把叶梅的手焐在自己的衣襟下。那个老牧民见他要跟叶梅说话,喊着说:“我到前面等你。”知趣地继续往前走了。
空旷的山谷里只有他俩了。叶梅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泪花,把脸贴在孟尚海的胸前说:“尚海,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让我可怎么办……”
孟尚海搂着叶梅瘦削柔美的肩,说:“叶梅,你放心吧!我过几天就回来看你……”叶梅伤感地说:“都是为了我,让你受这么大的磨难,现在又让你去那样的地方……那地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对不起你呀!”她又提起那伤感的往事。
孟尚海忙劝阻叶梅:“不要再说了,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说点别的,比如美好的前途,美好的未来什么的……”
叶梅苦笑着摇摇头:“那些距离我太遥远,太遥远了,我不敢奢想,也从来没有奢想过。”
孟尚海说:“要想,要想,有位诗人曾说过:寒冬过去就是春天!春天总会来的,我们总会有出头的日子……我们要好好活着,盼着这一天……”
叶梅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孟尚海,孟尚海也深情地望着叶梅。叶梅说:“尚海,你要多保重,平平安安回来——我等着你!”
孟尚海搂了搂她:“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会回来的。海涅曾说过,认识了生活全部意义的人,不会去随便死的,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不能放弃生活……”这句话他是说给自己的,也是说给叶梅的。
叶梅领悟了这句话,脸上烧了一下,而后坚定地点点头。他心里马上宽慰了,将嘴唇轻轻伸到叶梅的额上,接着移到嘴唇上。
叶梅用灼烈的嘴唇迎接着,亲吻着……
两个年轻人,两个叛逆者,在这荒僻寂静的山谷里,紧紧搂抱着,热烈狂吻着……分别时,他俩约定找机会再相会,没想到这次的分别,差点成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