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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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移民们全都住进马蹄湾东山坡下的移民区了。那里全是新挖的地窝子,随着地势摆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像平地上皱起的波浪,只有露出地面的烟囱,几丝飘摇的炊烟,表明这里有人居住。烟囱是石头垒的,高出地面两尺左右,乍看像中世纪西方国家建造在荒郊野外的坟墓。

马蹄湾在青藏高原北部,北出两山对峙的沟口,便是戈壁沙漠。周围起伏连绵的大山,矗立在沉重的阴霾里,像铁灰色的屏障。这时太阳跳出东面的山头,周围高山上的积雪闪耀着刺目的白光,把寒意折射到山下,山凹里的地窝子和泥院笼罩着一层寒意和凄凉。

一直昏昏迷迷的叶梅醒了,睁开眼睛向左右看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泥屋的土炕上,大为惊异。这是一座窝棚式的房屋,面积不到十平方米,墙壁是石头垒砌的,外表抹着草泥,看上去疙里疙瘩,凹凸不平;顶搭着胡杨和红柳枝,低矮简陋,举手可够。大概长期烟熏火燎,房屋顶棚和墙壁黑糊糊的,墙角还垂挂着串串黑灰网,好像黑色的蝴蝶。一盘泥炕占据了大半面积,也是石头砌的,紧挨着炕头是泥炉子,上面坐着个铁皮茶壶,旁边的地上放着铁锨、镢头等劳动工具,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谁把我弄到了这里?她妈妈不在身旁,她摸着身旁的土墙,望着盖在身上的羊毛被子,确定着自己存在的真实性。这时妈妈从外面拿着柴火进来,见她醒了,把柴火扔在泥炉旁,扑到了炕头:“阿梅,你可醒了……”

叶梅叫着“妈妈——”抓住妈妈的手,又为自己逃脱死神的魔掌而庆幸。她见四处脏兮兮的,特别是汗臭味和炕烟味儿直刺鼻子,想起来出去透透气。妈妈忙按住她:“躺着躺着,不要起来,你还很虚弱的。”她便找出口罩戴上,躺下了,问妈妈:“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这一问,妈妈眼眶里就汪出眼泪,说昨天她是怎样晕过去的、孟尚海怎样把她背到老妈妈家、老妈妈是怎样关照她的……她听着,泪水打湿了枕头……

叶梅是那种清纯典雅的南国美丽女子。鸭蛋脸庞,月牙细眉,眼睛乌黑,仿佛墨葡萄,水灵灵,清纯纯;肤色如葱白,光滑娇嫩,凝霜似的;身材高挑,细腰大臀,身上那件小花棉袄,勾勒出她凹凸不平、优美曼妙的曲线,特别是乳房高高挺着,一动就颤忽忽的,好像玉兔在衣服里作祟。男人都说用语言根本无法形容她的美,有几个女人不但对她的美丽漂亮羡慕得要死,还嫉妒得要命,曾狠狠说:“叶梅,我们真想咬你一口,或者把你活活吞下去,要不,不解馋呀!”还有女友无不遗憾地说:“我要是个男孩,非把你抢到我的身边,丢了命也值……”

哲人说过这样的话:女人漂亮是福,也是祸。她恰恰属于后者,她的美丽漂亮,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半点福,反而招来太多太多的祸,要命的是,她性格直爽,嘴角常上翘着一股孤傲清高。这种性格,注定了她的命运悲惨而且艰难!

她出身在上海一个资本家家庭。她时常埋怨自己的出身——倒霉的家庭。特别是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资本家可憎的面目,就恨死了自己的出身,可这能怪自己吗?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应该说,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居住在一座豪华别墅里,满眼是洋槐绿树,围墙上爬满葡萄藤般墨绿的常青藤,那紫丁香,毛茸茸的,枝叶繁茂,青翠欲滴,那牡丹,那玫瑰,那月季,那玉兰,那马蹄莲等,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姹紫嫣红,满园开放,简直就跟花园一样,她连做的梦,也是花团簇拥,五彩缤纷的!

爸爸喜欢书画,因此她从小在爸爸的影响下也喜欢画画。爸爸崇拜外国绘画大师梵高、达芬奇,还有中国的何香凝、齐白石、张大千、刘海粟等。她也跟着崇拜,立志要做何香凝那样的伟大女性,伟大画家。爸爸曾说素描是绘画的先导,是通往油画、水粉画、雕塑、大众传媒、插图以及建筑艺术等领域的成功通道。达芬奇初学画,一个鸡蛋描了数十年,后来成为世界级绘画大师。于是,叶梅便从素描开始,但她不描鸡蛋,一闲下来就搬只小凳子,坐在阳台上画蓝天、描白鸽。因为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只有鲜花盛开的花园,蓝蓝的天空,美丽的白鸽,所以她画的都是蓝天白云,美丽的小白鸽……有时自己也变成了美丽的小白鸽,在蓝蓝的天空自由飞翔,放飞着美好理想!——长大要成为大画家,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全都描画在自己的画板上,留在自己心灵里。

她心地善良,热情活泼,不但喜欢画画,而且乐于助人,一团火似的。对身旁的佣人、保姆、工人,大是大,小是小,从不轻蔑,跟家人同样看待,有的工人家里有困难,她还想办法帮帮,接济接济,她说人都是平等的,可她很傲气,好像高傲的小公主,时常高昂着脑袋,目不斜视,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如果碰到看不惯的人,特别是那些看见漂亮女人,眼睛就发绿的臭男人,别说跟他说句话,连正眼也不看。当然了,她是名门闺秀,大户人家的小公主,这种气质是骨子里带来的,也没有办法。

爸爸和妈妈把她这个小公主当宝贝般捧在手心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穿金戴银,无忧无虑的生活……突然有这么一天,她这个千金小姐,被那些胳膊上戴着红袖套的人,从那座别墅里轰出来,赶进居民区一间破烂的小阁楼里。高傲的白雪公主,自由飞翔的小白鸽,变成了人们蔑视的丑小鸭。爸爸也突然不见了,没有了。多年后妈妈才告诉她,爸爸逃往香港了。叶梅那会儿还小,不知那些戴红袖套的人,为什么要把她和妈妈赶出自己家的别墅?为什么要游斗妈妈?别墅是我们家的呀?妈妈是很善良的女人呀?看见杀鸡都流眼泪,后来才渐渐明白为什么了。从此,再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看不到她花蝴蝶般翩翩起舞的英姿,变得沉默寡语,冷眉冷眼,渐渐成为另外一个人了。

那时候的叶梅正在上小学。爸爸逃往香港,亲戚们又都失去了联系,她和妈妈便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了,全靠妈妈扫大街,糊火柴盒,捡垃圾过日子。1958年秋天,对于叶梅来说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她以很高的考分录入江南大学美术系。这所江南著名的高等学府美术系,曾培养出很多全国乃至世界级的书画大师。叶梅从小梦寐以求,去这个高等学府深造,她的美梦终于实现了!一片阳光驱散密布在她幼小心灵里的乌云,走进她的心田,那银铃般的笑声和歌声又出现了,可爱的小白鸽又张开美丽的翅膀,向理想的蓝天飞翔。她踏进这座神圣的艺术宫殿,满怀信心,努力学习,梦想将来成为全国甚至世界级的书画大师。然而,命运偏偏跟她过不去,刚念完一学期,就被打成右派开除学籍,遣送回家了。

叶梅年龄小,天真幼稚,不知右派是什么,直到学校遣送她回家,还要监督劳动教养,才清楚右派是什么了。她清楚,这是她扇了美术系党支部书记一巴掌付出的代价。那位书记姓穆,不懂艺术却是美术系的党支部书记,学生们都觉得怪怪的。叶梅却不管这些,她说穆书记懂不懂艺术,于我何干?我只管看自己的书,只管画自己的画,可后来偏偏就有了关系,还是致命的关系。

那位穆书记不懂艺术,却喜欢往女生堆里钻,特别喜欢漂亮女生。叶梅入校时间不长,就被他盯上了。他给朋友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娇美的女娃儿。他还仔细研究过叶梅,说叶梅的身材苗条,胸脯高挺,腰肢细柔,臀部肥大,是从古到今,标标准准,分毫不差的美人体形。那时候自然没有“三围”的说法,如果有,肯定还会大发出什么高谈阔论。他开始向叶梅进攻了。他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剥叶梅的衣服,便施展他老调重弹的“艺术净身”手段。“艺术净身”是什么?叶梅不懂。据穆书记说,这是西方国家美术学院为刚入校的新生上的第一堂课,即让新生脱光衣服,先为学生们做模特,献身艺术,以洗除学子面对异性模特心存的邪念和俗气,是不是这样,叶梅当时说不清。

这天晚上,穆书记把叶梅传去了。书记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滔滔不绝讲述“艺术净身”的伟大意义。叶梅发现这个穆书记虽然对书画艺术一窍不通,却对“净身”兴趣浓厚,颇有研究。她大感惊讶。罢了,书记两手捧掬在眼前,圣徒朗诵赞美诗般赞颂:“啊!漂亮娇美的女神,你不知道你的身材有多美妙生动,你不知道你的肤色有多白净纯洁,你的脸庞简直就是十五的月亮,不不不!比十五的月亮还要美丽,还要漂亮!啊,我心中的女神!我要为你做一幅空前绝后的美人画卷,啊……”他微闭着眼睛,陶醉在某种境界中。

“咯咯咯咯。”一贯矜持冷傲的叶梅,被书记滑稽拙劣的表演逗笑了。这个书记在大庭广众面前正襟危坐,人五人六的样子,没想到还这么滑稽逗人。

他表演过后,要求叶梅躺在床上,来一次为艺术而“净身”。这时叶梅愣了。她隐隐觉察到他那滑稽拙劣的表演——醉翁之意不在酒。尽管叶梅有着为艺术而献身的崇高境界,然而,让她脱了衣服躺在他床上,为他做模特,她没有那样的勇气。她准备离开。书记发现这只梅花小鹿的意图后,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想走?”叶梅点点头。书记又问:“不愿为艺术净身?”叶梅回答:“愿意。”书记说:“好,那就脱……”叶梅没有动,脸庞羞涩得好像贴上一块红布。书记见叶梅这样,又问:“怎么?怕羞?看来你心灵深处还不干净,残留着封建主义的东西。没有心灵的净化,不剔除心灵深处的邪念和尘俗,就不可能产生高超的艺术,这个你懂吗?”他严肃地问叶梅。叶梅点点头说:“懂。

”书记脸上出现笑容,又说:“那好,快脱吧!”他明显表现出急不可耐的神情。叶梅还是不动,双手掩紧衣服。因为她发现面前这个男人眼睛里闪着贪婪和邪念。书记有点无招了,又准备阐述高深的“净身”理论,叶梅说:“如果学校真有这样的净身课,我会为了艺术毫不保留把身体展露在课堂里,在这里不可以。”她说得很干脆,没有半点余地。他懊恼地问:“为什么?”叶梅说:“你心里清楚!晚安。”说着就走。书记挡住她,狠狠说:“你是怕羞不好意思吧?我来帮你净化……”说着便撕扯她的衣服,还在她的乳房上揉搓……叶梅毒蛇咬了般惊跳起来,愕然大叫:“啊!你要干什么?怎么是这样的人,流氓,流氓……”叶梅没想到书记会这样,书记是多么光辉的形象啊,平时中山装熨熨帖帖,头发一丝不苟。他的形象突然间在叶梅的眼里变得丑陋恶劣。她喊叫着:“来人啊!抓流氓……”

穆书记怔住了,没想到这个女学生会这么不懂事理,怕她大喊大叫被别人听到,怔了片刻,便赶紧伸手捂住叶梅的嘴,往床上按。她拼命挣扎,抽出手朝他脸上扇去,书记被扇过去了,她翻身夺门而逃……

当晚,她去学生会控诉穆书记,说他耍流氓,骂他不要脸,土匪……学生会领导是个激进女生。她嫉妒叶梅的漂亮,又见她平时一副孤傲清高、出污泥而不染的样子,满眼的看不惯,现在听她骂穆书记是流氓,土匪什么的,惊得瞪大眼睛问:“叶梅,你骂穆书记是土匪流氓?!你骂穆书记是……他可是我们党的书记呀,你怎么能,你这可是反党呀……”叶梅哭着说:“他就是流氓,就是土匪,他扯我的衣服裤子,还还……”她省略了书记抓她乳房的事,毕竟是小姑娘。

穆书记是系里的党支部书记,是美术系党的形象,依此类推,骂党的支部书记,不就是骂党?不就是攻击党吗?这个资本家的大小姐太猖狂!政治敏感性极强的学生会女领导,立刻意识到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当即报告系党支部。系党支部自然非常重视这个政治事件,因为穆书记就是支部书记。这件事,假若是工人家庭出生的学生,假若叶梅扇的不是书记,骂的也不是书记,那么或许就悄悄过去了,可偏偏是叶梅,又出身资本家,资本家偏偏跟共产党又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这一下问题就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