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二十八岁,原是乡村教师,因男女作风问题,险些被开除工职,为了消除这些劣迹,几年前来到马蹄湾当上了干部。他毕业于内地一个速成中专学校,脑子灵活,好使,在公社主管草原基建时,带着社员开山引水,修建羔羊暖棚,赢得县里主管农牧业的沙副县长赏识,提拔他为马蹄湾公社副社长。他在这个位置已经一年多了,觉得原地踏步不行,就想上。公社书记兼社长是个老头,年纪大了,经常有病,听说要调走,他便瞄上了这个位置。但听说还有几个人瞄着,黑脸社长就是其中之一,心里就紧张了。因为这个黑脸社长虽然也是公社副社长,但资历比他老,口碑也不错,而他则是刚来这里的无名小辈,跟他争,觉得气短。于是他就想搞点政绩出来,引起上面的重视。搞什么呢?他想来想去,决定在马蹄湾建农场种粮食。这个县以牧为主,粮食全由国家供应,马蹄湾公社也同样吃供应粮。如果建起农场,种出粮食,解决了牧民吃粮问题,不就“一鸣惊人”了?于是,一个大胆辉煌的设想和创举诞生了。他连夜给县里呈写报告,用诗情画意般的语言,把未来的农场描述得像金桥,像天堂。报告呈送到县里没几天就批准了,并让他兼任了农场场长。
这一时期,孤岛上的蒋介石见大陆上饥馑蔓延,蠢蠢欲动,叫嚣反攻大陆。上海等沿海城市,为巩固海防前线,“迁移、清理、疏散”所谓政治上不可靠的居民,这时的热血青年们也积极响应党的号召,踊跃报名奔赴大西北,支援大西北,建设大西北,邱生辉便利用这个机会带着他的幕僚马屁精,前去上海动员移民。说实话,在动员移民时,他确实吹了牛,说“马蹄湾是现代化农场”等等,但话说回来,不采取这种办法,身居上海的人,除了有问题被遣送的外,谁吃大了头,愿意迁到这个鬼地方来?他还根据马屁精出的点子,说“马蹄湾不缺粮,白馒头碗口大,随便吃!”那时全国到处缺粮,人们都在挨饿,上海自然不例外,因此碗口大的白馒头,太有诱惑力了!几天时间就有几百人报名,五百多人登上了火车。他想,只要把他们糊弄到马蹄湾,就算大功告成了。不料,在河西火车站转车时,突然发生逃跑事件,转眼二百多移民逃跑了,一路上又有人跳车逃跑,现在只剩不到三百人……
此时,他站在这间房屋的窗户前,观察着移民车队的动静,看到大部分移民都下车了,还有不少死守在车上,心里很焦急。这是他好不容易动员来的啊,如果他们逃跑了,让谁垦荒建农场?让谁帮他实现宏伟蓝图?一定要截下他们!
他从炕头拿起大衣往外冲,但刚打开房门,马屁精慌慌张张跑进来:“移民赖在车里不下来,咋办?”一句话,又像火上浇油,把他的屁股烧着了,着急得直跳。马屁精见他束手无策,建议说:“场长,不行就来硬的,不信不下车。”
“啥硬的?”邱生辉问。
“把草原基建队的小伙子集中起来,硬拉……”马屁精刚说到这里,邱生辉便举手阻止。这个办法他刚才就想到了,可这种做法好像抢劫,如果激化了矛盾,会出大麻烦的,让黑脸社长抓了把柄,岂不坏了前程大计?他犹豫不决。马屁精见他优柔寡断,说:“场长,你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啥大事?这些移民可是咱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如果让他们随车逃了,那可就功亏一篑,太可惜太可惜了!——下决心吧!”
这句话提醒了他。是啊,怕这怕那就什么事也别想干了,干大事就要冒大风险,不冒风险,哪来的回报?既然马屁精想出这样的硬办法,索性就把这个烫栗子扔给他,让他亲自上,办好了,是他邱生辉的政绩,出了麻烦,由他马屁精兜着,他既不出面惹祸,还要坐等渔利,岂不是很好?想到这里,他果决说:“好,这事就由你全权处理,你看该咋办就咋办,你办事我放心!有困难吗?”
“没,没有!”尽管马屁精看出邱生辉耍滑头,把烫栗子往他怀里推,他还是干脆地应承了——因为他马屁精是邱生辉的人,不为邱生辉当好马前卒、分忧解愁咋行?他转身去了草原基建队。
那些日子马蹄湾基建队社员没去草原上修棚搭圈,按照公社黑脸社长的安排,在东山坡下的荒滩上挖地窝子。那是一片布满芨芨、柴棵、茨蓬的乱草滩。现在已掘开冻土挖出不少地窝子,但还在挖,还在搭建,准备安置没住房的移民。马屁精来到工地上时,正听到基建队的小伙子们边干活边谈论找媳妇、想女人的事。这些小伙子都是前些年从山外贫困农村迁来的,刚来时都二十出头,转眼间都二十六七,有的快三十岁了,但马蹄湾没有姑娘,找对象困难,去外面找,外面的姑娘不愿嫁到这里来,因此到现在都光棍一条。小伙子们都耽搁大了,心也耽搁急了,听说上海移民里有很多漂亮姑娘,心里都盼望移民快快到来。这些天他们边挖地窝子,边翘首观望通向山外的豁口,各自心里打着小算盘。今天当那些载着移民的汽车从那两座大山中间的豁口爬进马蹄湾时,高兴地欢跳起来,好像娃娃过年,又像已经抱上漂漂亮亮的媳妇!
他们里面有个名叫张三娃的,年龄二十八九岁,到现在还没有媳妇,其原因不言而喻,而人长得特别困难,是重要原因。他大脑袋,黑脸膛,大额头,虎背熊腰,说话高声大嗓,比黑旋风李逵还粗糙。不要说女人跟他过日子,一见面都直撮牙花子。他自称光棍委员会主席,满嘴粗话,又荤段子不离口,这时他望着移民车队又开说了:“今天的太阳不落西,因为来了几车×……”
“哇哈——”小伙子们突然喷天大笑,“好好好,三娃的这个段子有味道,有档次!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可张三娃溜出这句荤段子后,垂着大脑袋不说话了,哥们儿再催,他就摇着大手,可怜兮兮地说:“不说了,不说了,嘴给心改凄惶哩,越说心里越凄惶!——干球蛋!”他要去干活,小伙子们却拉住他不放,说:“现在不干球蛋了,你看车里那么多大丫头,以后保证你能弄个好女人,你就再来段好听的吧!”张三娃想想说:“这也倒是,一家伙迁来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大丫头,找对象还发什么愁?”见身旁一个小伙子呆望着不远处的上海移民,便调侃说:“呔,盯上哪个了?快瞅准盯稳弄一个给你当婆姨吧,不要光傻兮兮望了。哎,听到没有?哑巴啦?”那个被调侃的小伙子叫福娃子,也是个老光棍,听到张三娃玩笑他,回头说:“人家都是上海人,大地方来的,能看上咱这黑不溜秋的马蹄湾人?别再白日做梦娶媳妇——死了那份心吧!”张三娃又调侃说:“不管她们是哪里人,迁到马蹄湾,就是马蹄湾人,看不上马蹄湾人,去哪里找对象,去天上找呀?”福娃子说:“她们不会去外地找?偏偏在这里找?不要驴球打胸膛——给自己宽心了,乖乖干活吧。”便低了头,蔫耷耷地干活。
张三娃又要调侃争辩,忽然有人高声大嗓叫骂起来:“驴日的,不好好干活,胡谝什么?要胡谝回家谝去,不要在这里胡咧咧!”骂人的是基建队队长,叫牛大壮。骨架高大,壮壮实实,难怪姓牛。从面貌上乍看,近四十岁,其实跟张三娃同岁,只是早出生四个月。他也是几年前从山外迁移到马蹄湾的,到现在也没找上媳妇。这些天他不论在外面干活还是在家休息,也经常朝马蹄湾北面的豁口上望一眼,盼着移民来。他何不想在移民中瞅个媳妇?何不想早点解决自己的婚姻大事,了却自己和母亲的心愿?母亲为他的婚事都急白了头发,可刚才听到小伙子们的纷纷议论,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烦乱起来,骂了句粗话,接着也像福娃子那样,蔫头耷脑去干活儿了。
张三娃和伙伴们见他们的队长突然发了脾气,都吓得不敢吱声。他们的这个队长,对人诚实热心,对他们也很随和,亲哥们儿一样,今天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发起火来?他们不明白,正想着,马屁精出现在工地上,吆喝着:“咳!小伙子们,有好事儿干了。帮移民卸车去,看大丫头小媳妇去。那些大丫头小媳妇都他妈的水灵灵的,那个漂亮啊,没说的!”
马屁精是公社干部,现在又是农场秘书,他布置的工作,基建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牛大壮和小伙子们放下手里的劳动工具,呼啦啦地跟着马屁精前去了。
天空仍灰蒙蒙的,乌云在四面的山头上形成凝重的定格。
清冽冽的山风搅着那种雪不像雪,霜不像霜的粉末满世界飘洒,落在人们身上脸上化了,无声往下流,像丝丝泪水。混装着行李杂物和移民的汽车在寒流中飘摇。那些不愿下车的移民死守在车上,雷打不动的样子。他们身上包裹着被褥毯子以及能御寒的东西,满身满脸都是沙尘雪水,好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睛,表明他们的存在。几个小孩在大人怀里直着声哭叫。
这时,马屁精带着基建队的小伙子卷土而来,车上的移民见此情景突然紧张了。他们是上海人,都是斯斯文文、细瘦单薄的人,哪见过像牛大壮张三娃那样牛高马大,脸色黝黑,粗犷剽悍,而又风风火火的高原汉子?乍一见,好像一群粗悍的野人,因此有的牢牢抓住连着车的绳索,有的抱住车厢栏杆,有的一家人互相挽着胳膊,捏紧拳头,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基建队那些粗心的小伙子,以为移民们误会他们要抢夺东西,便解释说:“我们是帮你们卸行李的,不是来抢东西的,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那些移民哪里听他们的解释,再说西北的地方土话,大部分都听不懂,因此不让他们动行李包裹。然而小伙子们并没搞清楚这些,仍争着抢着上车卸东西,表现出对上海移民的热情和积极。特别是张三娃,见一个妇女怀抱孩子蜷缩在那里挺可怜的,便要抱那孩子,拿她的东西。那妇女惊咋咋地叫喊起来:“抢人啦!抢人啦!凭啥抢人?”三娃突然愣了,他没有抢人呀?他想可能因为他的态度不够热情,把她们吓着了,便脸上挤出笑容来,殊不知这种弄出来的笑,反倒把那妇女吓得瑟瑟抖索,怀里的孩子吓得呜哇直哭叫。整个车队跟当年土匪抢劫老百姓似的!
“都给我停下!”这时有人怒吼了一声。虽然声音不高,基建队的小伙子都知道谁来了,马上停住了手。——黑脸社长来了,他分开人群走进来,扫大家一眼,把目光盯在牛大壮身上:“大胆!大白天放抢吗?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牛大壮说:“马秘书让我们来,来帮移民卸东西……”
黑脸汉子听此话,把目光转向身旁的马屁精:“毬子的,咋回事?你给老子说!”他眼睛瞪得跟狼似的。马屁精赶紧把上海移民的情况报告他。他气愤地说:“移民们不下车,不会慢慢说服动员?就这么硬干?你是国民党,还是土匪?毬子的,老子抽你几马鞭!”他举起手里的马鞭,马屁精骇得慌忙后退几步。
黑脸社长姓贺,名远程,因脸色黝黑,像一块生铁,又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马蹄湾人都称他黑脸社长。他快四十岁了,原是解放军某骑兵团钢铁连连长,解放军进军草原剿匪时,随军来到这一带,剿匪胜利后,留在马蹄湾公社任副社长。他虽然不是军人了,可始终保持着军人作风,果敢干练,实事求是,最见不得那些说假话,虚虚假假,作风漂浮的人。对邱生辉在这里建农场,他一直持反对意见,这样的高寒山区,无霜期那么短,怎么可能种出粮食?但他的意见最终没有扭过邱生辉,没有扭过县里的沙县长……他虽然对建农场有意见,但上级决定的事情,还是坚决执行,便组织基建队社员挖地窝子,修棚搭院,准备安置的事情。几天前他去牧场看了看,今天刚刚赶回来,就碰到这样的事。
车上的移民们见这个黑脸汉子是个拿事儿的,纷纷向他诉说邱生辉欺骗了他们,有的说着就呜呜哭起来。黑脸社长听着,脸色越来越黑,回头问马屁精:“一共来了多少移民?”
马屁精说:“二百多人。”
“具体数字!”黑脸社长提高了声音。
马屁精慌忙说:“二百八十人,还有小娃娃……”
黑脸社长的额头紧拧了,突然吼了一声:“简直瞎胡闹!”因为他已感到现在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暂且不说邱生辉欺骗移民的事,近三百移民,今晚吃饭和住宿,就已经火烧眉毛了。当初县里决定只迁一百移民,并按一百口人供粮,公社也是按这个数字准备住房和地窝子的,现在迁来近三百移民,等于准备了一桌饭,来了三桌客人,你让他们吃什么?住哪里?更严重的是,还有小娃娃。他心里陡然发急,问马屁精:“邱场长呢?他去哪里了?”
马屁精支吾着,如实说邱场长躲在王寡妇家,等于出卖了邱场长,说不知道,显然躲不过黑脸社长的眼睛,他左右为难。黑脸社长见他支支吾吾,知道邱生辉躲藏起来了,一股火冲上头顶,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躲藏起来,他吼吼地说:“去把他请来……”但话刚出口,又摇手说算了。因为现在移民们正骚动不安,让邱生辉出来面对移民,肯定会出乱子,再则他与邱生辉本来就在建农场的问题上有分歧,在这种非常情况下让他走出来,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嫌。便对牛大壮和马屁精说:“马上组织全队社员接待安置下车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