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亮的案子就这样放下了。这一放又是十多天。
邱生辉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但他没有办理出院手续,一直赖在医院不走。因为他放出那句话后,知道县里肯定会来给他谈谈,还会向他妥协投降,他不在医院躺着等着,出了院,谁还理他呀?于是他便躺在病床上边养着边热切等待好消息。十几天过去了,不见有人过来,又过了几天,仍无声无息,他恼羞成怒了:“妈妈的,你们非要逼我邱生辉撕破脸皮才罢休?”下床让老伴儿搀扶着,去检察院和法院扔“炸弹”:“老子要上北京去!”又到农牧局向张杨副局长请假,声明要去北京上访告状,不准假,他也要上北京!人们都知道,邱生辉这人把话说到哪里,就会把事做到哪里。再说这案子明摆在那儿,告到哪里都中,如果邱生辉真去北京告中了,刘书记和县长要承担什么责任,岂不明摆着?形势严重了!
张杨副局长自然不敢给他准假,便跑去请示县长。县长也不好答复,便打发张杨副局长先回局里,自己去向刘书记汇报。刘书记听此事,当即暴跳起来,但却没有办法。因为邱生辉占着理,掌握着主动权。邱生辉把刘书记和县长推到了危险的悬崖上,或者说,刘书记和县长自己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边缘。现在刘书记和县长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痛快答应邱生辉提出的条件,要么让公检法依照法律秉公判处余天亮。刘书记恼怒焦急,犹如困兽。县长捏着烟卷拼命地吸,最后把半截烟往烟灰缸里一揉,狠狠心说:“刘书记,我看就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吧!否则,这事就闹大了,你我上法庭上审判台是小事,咱得为县里想想啊!”
“不……”刘书记举起手要拍桌子,但举起后却没有拍,立在办公桌前足有半个小时,罢了,像泄气的皮球说:“让我想想吧!”慢慢坐了下去。县长发现他的眼眶里涌动着一层细碎的泪花,心里忽然发酸,走到他身旁安慰说:“刘书记,不要想那么多了,为了引进资金,为了东台县的经济建设,我们当一次孙子吧!孙子也是人当的。”书记盈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这天早晨,叶梅彻底清醒过来了。一直守在她身旁的余大憨、孟尚海、秀秀和那个女干部庆幸得欢蹦起来。刘书记和县长听到消息马上赶到医院,刘书记抓着她的左手,县长抓着她的右手,欣喜高兴地摇着笑着:“太好啦!太好啦!”两个父母官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医生见此情景,对他俩下了逐客令。两个父母官这才松开手,离开病房,去了走廊里。
对于邱生辉提出的条件和要求,刘书记、县长和林部长已在小范围内碰头商量了几次,最后刘书记不得不上“梁山”。但刘书记没有告诉叶梅,只给余大憨和孟尚海透了风,他是怕叶梅接受不了,再受刺激。她毕竟刚清醒,再则这种如同投敌卖国般的耻辱事,实在无颜说出口,也不愿意想,一想心里就痛!他和县长准备过些日子,或者叶梅自己提起余天亮的事时,再把他们被“逼上梁山”的事告诉叶梅。这样好有个缓冲时段。
刘书记和县长走出医院。十月底的阳光泼在地上,泼在他们身上,高原的太阳总是那样的无私直率,小县城到处闪耀着刺目的光点,充满着暖暖的阳光的气息。因为叶梅醒了,刘书记感到身上轻松了半截,回到办公室把自己懒散随意地放在沙发里。县长也把自己懒散地放在沙发里,说:“她总算彻底醒过来了,这些日子真让人担心。这下好了,叶梅这面落到了地上,下一步,就是邱生辉那头了,只要我们答应他的条件,我想他不会再捣蛋了……”
正当两个父母官在泥塘般的境地中挣扎时,有人笃笃地敲门。真不是时候。刘书记似乎没听到,默不应声,县长见书记不应声,自然也不应声,可那笃笃的敲门声很执拗,还带着点顽固。刘书记没好气地说:“敲什么?进来!”门板轻轻推开了,是叶梅。书记和县长见是她,吃惊道:“你,叶局长?!”忙让坐。
叶梅坐在了沙发里。她脸色惨白,还是大病恹恹的样子。刘书记关切地问:“你怎么来了?医生知道吗?”县长也着急地问:“你怎么可以下床,有事吗?”
叶梅说:“当然有事。”神情严肃的样子。
刘书记和县长都以为投资款项出了差错,忙凑过去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瞅着她,但叶梅只是冷冷望着地面不说话。刘书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梅抬起头反问他:“听说县里拿官帽跟邱生辉做交易保释我的儿子,有这事没有?”
刘书记和县长听是这事,松了一口气。县长说:“有这事,是我跟刘书记商量决定的……”
“为什么?”她盯住刘书记。刘书记被盯得低下了头,面色惭愧而痛苦,半天说:“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身体……”
她大声说:“为了我就放弃原则胡干?我虽然不是党员,但我知道这样做是党性原则所不允许的!我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我好,但你们知道吗,这样做让我心里更痛苦,更难受!”她情绪很激动,脸色发红。多少年来,这个在人们眼里唯唯诺诺,低声下气而又傻气可笑的女人,今天第一次对别人发火,第一次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语气跟领导说话。刘书记和县长不禁惊异。刘书记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县长倒是冷静,他说:“叶局长,你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你也清楚,我们不这样做邱生辉就会让余天亮判刑坐牢,这次可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你能受得了吗?你有病啊!我们希望你早日康复,早日回到草业建设工程上。”
叶梅说:“领导的好心好意我全领情了,但你们这样做我接受不了。作为母亲,儿子要判刑坐牢哪有不扯心、不悲伤的?我的心也不是冰冷的石头,可我反复想了,也想通了,余天亮犯了罪,咎由自取,应该受到法律的惩处,就让司法部门按法律程序判吧,十年八年我都能扛得住。那天我犯病倒下去,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死,这不就扛过来了吗?还怕什么?用不着拿党性原则跟邱生辉做交易,那是犯罪!”刘书记和县长又要解释,她说:“不要说了,我说过不能那样干,就不能干,如果干了,我心里会很难受。两位领导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说完便起身走了。
两位父母官愣怔在那儿,叶梅出门后,才忽然喊了声:“叶局长——”追出办公室,但叶梅那瘦削的披着金黄色阳光的身影已出了县委大门,他俩望着不由得眼圈湿润了。
依据法律程序余天亮被判刑了,又要送青海劳改农场服刑。
邱生辉一直赖在医院,直到余天亮判刑后,才办理出院手续回了家,这是他的策略。其实,余天亮判刑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的目的是用这个案件做筹码,要挟组织,换取他官复原职。然而这个目的他不但没有实现,反而给县里领导留下了很恶劣的印象,连老伴儿和女儿也骂他做事太缺德。几天前母女俩跟他狠狠吵了一架,一甩袖子离开他去马蹄湾了。真是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弄得他里外都不是人啊!他明白自己输了,输得很惨很惨!
这些日子他在家里待着,没人来看他,也没人来通知他上班,不知现在该怎么办,以后的路怎么走,心里实在无着无落,如同身困绝境的丧家之犬。他正坐卧不宁着,孟尚海突然破门而入。他大为震惊,从床上弹跳起来。看到孟尚海紧捏拳头,怒目圆睁,清楚这个冤家是来索命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反抗没有作用,于是把孱弱的身子靠在床头上,闭上了眼睛,一副死驴躺在冰滩上的样子,等待这个老工人的儿子怎么收拾他。然而,等了半天却不见孟尚海动手,睁开眼睛,见他两只喷火的眼睛盯着他,叭叭作响的拳头直对着他的鼻子。他颤着问:“咋不动手?害怕了?”孟尚海半句话不说,只是狠狠地盯着他,牙根咯咯响,腮帮子大幅度跳动,突然抓住他的衣领,拎死狗般把他提下床,吼一声:“驴日的,老子打你还嫌脏了我的手,一拳送你上路还嫌便宜了你,老子要叫你以后自己折磨自己,慢慢熬到死!”他迷惑了,望着孟尚海。
孟尚海说:“你知道你千方百计加害的人是谁吗?送进监狱的又是谁吗?”
“谁?谁……”他迷茫地问。
“余天亮——他,他是你的亲生儿子。本来这事叶梅和余大憨都不让你知道,因为你不配作人之父!今天我告诉你,是让你知道你狗日的变着法子害的是谁,——你害的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害的是你自己,知道吗?知道吗?你个驴日的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你还像个人吗?呸——”孟尚海吐他一口,一扬手把他狠狠摔在地上。
邱生辉面袋子般倒在地上。余天亮是他的儿子?亲生儿子?他似乎不相信,呆傻地躺在那儿望着孟尚海,好像在听梦话,但那话又明明是从孟尚海嘴里说出的,这种事可以随便说吗?一瞬间,他脑子里忽然想起李小妹曾开玩笑说,余天亮有点像他;女儿也曾说,有人说余天亮跟她好像兄妹。他当时听了都一笑了之,没往心里去。说实话,他没有跟余天亮近距离接触过,只面对面说过一次话,当时他也觉得余天亮跟自己年轻时有点像,但仍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世界上人跟人相像的多了。现在忽然冒出这样的事,他感到突然,可当他仔细回忆那年叶梅失踪前,他曾多次去她那儿糟害她,又算算余天亮的年龄,他突然傻了,彻底呆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