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儿傻了半天,忽然翻起身狼嚎般叫喊着:“你们为啥不早告诉我?不早告诉我?为啥为啥啊……”孟尚海狠狠地说:“早告诉你?难道余天亮有你这样的父亲光荣?他还要在这个世上活人!”邱生辉震愣了,继而叫喊起来:“我该死该死啊!”向孟尚海爬过去,抱住孟尚海的腿哀求道:“你打我,打死我打死我,打吧打吧!求求你,求求你打死我,我不是人不是人!”
孟尚海哼哼冷笑道:“猪狗都不如的东西,配我打吗?”一提腿把他甩过去,拍拍脚上的尘土,径直出了门。
邱生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住,爬起来举起巴掌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打起来,边打边叫喊着:“我该死该死,我都干了些啥啊?我该死该死!尚海你等等,我有话说,有话说……”
向门口爬过去……
这天下午,叶梅下班后又很迟了才离开办公室向家里走去,半路上无意碰到了罗曼兰,看样子她去菜市买了菜,手里提的塑料袋装满各样蔬菜。
她俩彼此很熟悉,也经常碰面。也许因工作忙,也或许其他方面的缘由,两人从没有坐下来面对面说过话。叶梅知道她仍住在文化馆那间小屋里,仍自己做饭自己吃,仍跟孟尚海闹着“冷战”。她想,已经好多年了,这样“冷战”下去怎么行呀?对于他俩的冷战,她知道自己是有点连带责任的,也知道罗曼兰对她有误会,她曾多少次想跟罗曼兰好好叙谈叙谈,让罗曼兰解除误会,跟孟尚海重归于好,但总是好像有什么东西缠绕着她,下不了决心,再加上整天忙忙碌碌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她俩不期而遇,她脑子里忽然又跳出想跟罗曼兰好好谈谈的思想,于是就迎了上去。
罗曼兰也看到她了,似乎也想跟她说点什么,也直着走了过来。
她们两个相遇了。瞬间的几秒钟,她俩的目光都躲躲闪闪,有点不自在,过后马上就都平静了,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她们都知道怎样面对这种境遇和场面的。叶梅说:“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好吗?”她先伸出了手。罗曼兰赶忙把右手里提着的东西换到左手里,伸出手说:“还好!你怎么样?”
“也还好。”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简单的寒暄过后,叶梅主动邀请说:“曼兰,到我家去坐坐,咱们说说话可以吗?”她是真诚的。
罗曼兰见她很诚恳,便说:“还是到我那儿去,就在跟前。”她也很诚恳。
叶梅想了想,说:“好。”
两人就一起往前走。到了罗曼兰的住处,罗曼兰请叶梅进屋,提把椅子让座。叶梅没有坐,先在屋里环顾一圈:单人床、三屉桌、小衣柜、椅子、锅灶,很简单,简单得跟眼前这个单身女人一模一样。她的鼻子有点发酸,又有点对罗曼兰的不可思议,干吗这样呢?
罗曼兰放下了菜,边整理桌子上堆着的书稿边说:“你看我这里乱的,见笑了!”
叶梅说:“一个人的生活,大概都这样吧?”这是敏感的话题,她说出后望着罗曼兰,她怕罗曼兰生气,然而罗曼兰没有,只是笑了笑,坐在了床头,叹道:“是啊,一个人的日子真不好过,就说吃饭吧,自己不做就饿肚子,做吧,一个人的饭做起来没劲头,做了又没心思吃,到大街的饭馆里吃,又怕不干净。”
先前两个女人都觉得这样的交谈会很困难。然而,没想到叶梅这句无意说的话,却打开了两位情敌的语言闸门。叶梅便大着胆儿说:“孟尚海也是这样,也过得很难,你们应该……”说到这里她迟疑着停住了,望着罗曼兰,又怕她不高兴,见罗曼兰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年龄都渐渐大了,身旁需要个伴啊!你们还是搬到一起吧……”
“搬到一起?!”罗曼兰抬眼望着叶梅的眼睛:“那,我跟他到了一起,你,你怎么办?”她的话更直接,直逼上去,一下咬住了两人之间最为困难而又最为敏感的话题。叶梅略微怔了一下,又是字斟句酌,但却直截了当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可能再回来。是的,我当年真跟孟尚海有过很火热的感情,这个你可能很清楚,平反后我也曾想恢复那段感情,但那仅仅是想,因为现实告诉我,它已经不可能了。我也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在这种感情中挣扎着,挣扎着,想爬上彼岸,但最后的结果,还是回到了我的现实生活中。我曾为扯断那段感情付出过很多眼泪。我的挣扎,也影响到你们的家庭,请原谅我吧!”她很诚恳,这种诚恳会让任何对立面都失去反驳力。
果然,罗曼兰流泪了,无声地抓住了叶梅的手,紧紧抓住。
叶梅接着说:“孟尚海是个好男人,但他也有他的弱点,他倔犟、冲动,有时还很固执,认死理。当然,这些并不影响他是一个好男人,可以信赖的男人。你们和好吧,搬到一起吧!这是我现在最大的希望。”
罗曼兰的眼泪终于滚下来了,说:“谢谢!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其实,你可能不清楚,我曾在两个男人的河流里拼命挣扎,但挣扎的结果却跟你不一样,你最终回到了岸上,可我还在这条河里飘荡,上不了彼岸,也爬不上此岸,只好停留在这条河里。这些年我挣扎得很苦,但也是没有办法啊……”
叶梅听她心里苦,温软地说:“难道,今天我的态度还不够诚恳?”
罗曼兰忙摇头:“不不,你是诚恳的,你今天拉了我一把,但我仍不知该爬上彼岸,还是爬上此岸啊!我很难啊!”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叶梅盯住了她的眼睛。
罗曼兰说:“那个卓玛两年前离开了盼盼的亲爸,盼盼的亲爸现在独居,也需要人照顾,也需要有个终身伴侣。你说说,我现在该上哪条船?我不驻留在河流中间,还能怎么样?也许这样是我最好的选择,也是命运所归。”
叶梅听是这样,怔住了。她想了想,这事给她,也同样无法处理啊!
她回家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仍萦回着罗曼兰说的话,罗曼兰挣扎在两个男人的河流里,而她自己呢?她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回巴丹图尔看看了。这几个月一直忙工作,都忘了回家,把大憨一个人扔在家里多不好?她细算了算,已经四个多月没回家了。原先她是两个月就要回家看看的,但这个规矩怎么一疏忽,就被她打破了。当然并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太忙!她就觉得对不起大憨,还发现这段时间他似乎有点异常,她不回去,他应该捎话报个平安呀!但她更多的是埋怨自己,这些年只顾忙工作,把他丢凉了,他可能有了怨气,或者生气了。
第二天,她去刘书记和县长那儿请了探亲假,在秀秀的陪同下,登上了去大柴滩的班车。但回家后,看到家里冷冷清清,阒无一人,不知大憨去了哪里?又去找秀秀妈,她也不在。从两家院落里的迹象看,他们都离家很长时间了。她去问罗队长和邻居,他们都神秘暧昧地摇头。她忽然觉察到什么,怔住了,泥塑木雕似的。
这天有人送来一封信。她见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不由喊出声:“大憨!”赶紧打开看,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叶梅你好!我在格尔木,跟秀秀妈在一起,我们一切都好,以后不要挂念,你多包(保)重自己。老孟是个好人,你跟着他合实(适)……
她看着,眼前渐渐模糊了,身子向后倾了过去,手里的信飘飘地落在地上,好像一片洁白的鹅毛……
她和秀秀回东台县了。回家后躺倒在床上,每天愣愣地望着屋顶发呆。秀秀一直守在她的身旁,做饭熬药。孟尚海来看她,问她怎么了,她只是默默摇头。他见她不肯说,也就不再问,默默起身离去。这天她起来了,她说她想画画,秀秀就把她的画板和画笔拿过来,送到她面前。她穿好衣服,背起画板要出门。秀秀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南山坡上。秀秀知道南山坡上现在已经绿了,到处开着马莲花和野菊花,风和日丽,气候宜人,便拿只塑料兜,装两瓶矿泉水和吃的东西,搀着她出了门。
冤家总是路窄。叶梅和秀秀刚穿过那条街巷要出城,不远处忽然蹿出个人,他衣服破烂,裤脚上泥水斑斑,头发很长了,凌乱如草。他低着头边往前走,嘴里边念叨着什么,看起有点傻呆,当发现叶梅后愣了一下,忽然快步冲上来。秀秀赶忙搀着叶梅拐进旁边的巷子。那人在后面追着赶着,叫喊着:“儿子,我的儿子,儿子……”见叶梅和秀秀不见了,站住了,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是邱生辉。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上班了。因为他疯傻了,有人说他要挟组织失败后受了刺激,也有人说他屡次诬陷叶梅和她儿子,现在良心受到谴责,才变成了这样,但很少有人说他诬陷迫害的余天亮,是他的亲生儿子。因为人们还不知道这些内情。总之,余天亮判刑后不久,他就傻呆了,每天在街巷里转来转去,嘴里像道徒念叨着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咒语。
叶梅已经多次跟这个冤家窄路相遇了。但每次她都马上躲开,今天又躲开了。只有一次她没来得及躲开,让他突然闯进她的办公室,扑腾跪在她面前,流着泪,祈求她饶恕他,又要求看看天亮。叶梅自然没有同意他去看天亮。他算什么?要去看天亮?她扭头就跑出办公室,把他一个人甩在那儿。自那次后,她便很长时间没再跟他正面遭遇过。
叶梅在秀秀的搀扶下逃出那条小巷子,登上了南山坡。大片大片的马莲花和金菊花开放了,还有红彤彤的阳雀花夹杂其间。苍绿修长的马莲叶,紫蓝色的花朵,还有金黄的野菊花,红彤彤的阳雀花,在山野里绚烂成姹紫嫣红、色彩斑斓的海洋。叶梅脸上出现了花朵般的笑容。
一群白鸽从她头顶飞过,翅羽和蓝天摩擦的声,像美妙的歌,喜悦而动听,她抬头望着那白鸽,拍着手掌,欢跳起来!
“马莲花开放喽!金菊花开放喽!”
“开放喽!开放喽!开放喽!开放喽——”
那激动兴奋,喜悦奔放的呼唤声,在山野里此起彼伏,回荡飘扬着滚向远方,冲向蓝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