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椰子树的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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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走过冬天

费玲英

没有绿茵,只有满地的枯草。

即使是一片衰败,一片冰冻,我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拖着我生下的一双儿女,蹒跚行进。

每天总是很早起床,给两个孩子穿好衣服,然后提着篮子匆匆赶往菜场,一阵风地冲进里边,东转西悠总是挑便宜的菜。因为我与先生加起来的不满百元的工资,每月给两位老人寄出抚养费后,剩下的余数不精打细算无论如何是维持不了四口之家的生存的。

早饭是泡饭加萝卜干。扒完后便拖着大的抱着小的上托儿所。送完孩子再赶到单位,在来来往往的路上飞奔。

深怀着爱与顽强,承受着一个女人的辛酸。

我关闭了通向欲望的所有的门,在清冷中。

我从来不为贫困而苦闷,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生活得一样。我到布料市场买色泽鲜艳的边角零头料子,回来自己裁剪给孩子们缝制新衣新裤,又给他们纳底做鞋。每每在秋天就赶制好过冬的棉衣棉裤。

默默坚持,因为坚忍而变得坚强。

丈夫完全不过问孩子的事,他认为女人天生就是生孩子的机器。

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寒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我抱着被棉风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看不清脚底下的路,一步一滑走进风雪里。没有人为我撑伞,我双手抱着孩子又根本无法擎伞。寒风呼啸着,雪片落在我脸上化成水淌进颈脖里。一个趔趄,我和孩子跌倒在冰雪地上。儿子哇哇大哭,我的泪水和雪水一起流淌。双手冻麻了,我艰难地抱起孩子继续前进,没有人跑来为我接应。

我一天天地捱着日子,在此之前,我没有想到生活会如此艰辛。

文学梦已离我很远了。满心忧伤和惶惑,我无法逃遁。

暗夜,我在打下编织用旧毛线旧纱头拼起来的毛衣,掐着指头算明日的菜金可以几毛。

每星期一次荤腥,便是在休假日去熟食店买回半斤红烧肉。女儿馋涎欲滴盯着肉碗,儿子已踮起脚尖伸手拎出一块塞进嘴里。那一刻我的心涌起一阵酸楚。我从不打骂他们,我不忍摧毁他们一个金色的童年之梦……

冬天里没有绿树,阳光也不温暖。

最后我和女儿都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没有人照料,丈夫必须到单位上班,因为我们扣不起工资。

没有温馨,只有贫穷。没有人关爱你,帮助你,默默的坚忍在一寸寸生长。我开始东奔西跑借债,用借来的钱为女儿买药,买营养品。而自己,常常是咸菜加泡饭。

呻吟时看不到友善的目光,也没有可以依傍的坚实胸膛。冬天给我的感觉是那么彻骨地冷,连旷野里吹来的风也是那么凛冽。

有友人的信,淡淡的友情悬浮在半空中。

生活中的困苦是可以忍受的。我在吞噬泪水的同时,也变得更加坚强。只要走进病房,我总能在为病人服务和工作中忘记自己,将个人的苦难化解为神圣事业奋斗的动力。即使在冬季一切都凋谢了,我深信明年会有更加繁花似锦的春天,心中升腾起了美丽的火焰。

往事凄迷。

那个要将我扼杀的秋天。急骤而冰冷的陨石雨摧残了我心中惟一坚挺着的理念。就是在那个冰冷的瞬间。

为什么要调离?为什么我曾流淌过不尽心血的事业不能再继续?

没有为什么。组织继续调动。现在就是要下级服从上级。

我哪里想到玩弄权术者心灵的猥琐和卑劣。他们容不得你的辩解,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你一颗忠于事业的苦熬的心。

以为努力而认真便能公正对待,以为无私奉献便能得到力量的支撑,我太天真了。

我浑身颤抖,风终于发出疯狂的呼啸声。不再有美丽的梦境,不再看那阴冷的脸,不愿再目睹这世间的冷酷无情。无言的泪在流淌,干吗还在此停留?!

心中的血在猛烈撞击。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含住泪水,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不!

然后我扔下工作服,疯一样冲了出去。

任天塌地陷,任落花流水,我选择了出走。

马路上人来人往,秋风送来悲凉的歌。心中卷起风暴,再也承受不住沉重。没有港湾,流血的燃烧烤炙着我的心。

面对空茫茫的苍天,我咬住惨痛的心,不再有期望。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在急风斜雨中湿淋淋地登上北去的列车。

眼泪和啜泣声悬浮在空气中。

其实,要结束苦难,是那么容易。

这列客车,沿着蜿蜒的双轨,平稳地带着风的呼啸,在金色的原野上奔驰。

我落魄地坐在车厢里,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闪过的丰收的田野,黛色的远山和飘浮的白云,心跟着列车疯狂奔跑。脸上有悲伤的线条,对面的旅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远方的车站是心中的圣地,也是我生命的归宿地。心中的风暴渐渐平息之后,我准备着走向永恒。

沉沉的暗夜过后,车窗内透过黎明的光。我独自面对自己,一个幼稚的纯洁的自我,开始严肃审视。

没有干过害人的罪恶,没有虚伪和卑鄙,即使在那场红色风暴席卷全国之时,我没有加入任何造反组织。混乱的现实使许多人心中的是非概念模糊,而我对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好恶从未颠倒过。

我相信世界上一切美丽而纯净的事物都将永恒。为人类的事业无私奉献是生命的本质,我一直感到体内生命的火焰在燃烧。

在那个令我日夜向往又陌生的领地,我冷酷地伤残了自己。

这个世界上也许有无尽的美好,摩天高楼,琳襁子褐韵橇人苇琅商品,美味佳肴,幸福与快乐,但,统统不属于我。

泪在脸上冻结得透明,没有人理解一个悲伤女人的心。

我最终没有长眠在这冻土下。寒风送来了远方的关切。

朋友来看望我。十平方米的斗室里横竖着两张床,被烟火熏黄的蚊帐上打着补丁。他在我对面坐下,目光深刻而宁静。

他只轻轻问我:“还写作吗?”

我紧抱孩子,含住要滴下的泪,摇了摇头。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连稿纸也买不起。

他买来的水果放在台上,孩子们贪婪的目光不怕羞地盯着它。

不堪忍受,但必须忍受。

我一直搞不清,婚姻对于女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冬天的冷风中,我们夫妇送他到车站。他在跳上汽车瞬间,向我喊道:“多保重!”

我是如此地感动。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刻,只有他从遥远的地方跑来看我。

心渐渐变得冷漠,不再有温馨的梦境。为了扞卫那单薄的自尊,我与权势抗争。

走过漫漫飞雪的冬天,我让心灵走出冰冻。因为春天终于微笑着来临,明丽的阳光照耀着我苍白的脸。

为了曾经有过的昨日的信仰,也为了一个母亲的妻子和责任,我擦干眼泪,独自走进宁静。

尽管创痛,尽管流血,我不会放弃自己。我相信惟有精神,才是永不消逝的永恒。我用文字描述生命中的经历,让它永远留在世纪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