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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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鳓鱼往事

其实在心里,我一直习惯把它写成“雷鱼”,反过来就是鱼雷。它在海里的行动和鱼雷一样迅捷,渔民就常说“小小鳓鱼无肚肠,一夜游过七爿洋”,可见其神速。

今日去食堂吃饭,其中居然有鳓鱼,我夹了一条,端到桌上细细品尝。鳓鱼多刺,它的身体,就像一座用利刺武装的堡垒,把所有壁垒都耐心清除后,方可尝到鲜美滋味。可见凡是美味,都得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才能到手。比如螃蟹,想吃到蟹肉,还得不屈不挠地过五关斩六将;比如小胡桃,除了动用锤子砸开外壳,还要动用绣花针挑出隐藏在壳里的细肉;比如追女孩,也得经过闭门羹、撞南墙等等挫折后,方能百年好合。

鳓鱼在宁波老传统里,相当有地位,因为在过年的供桌上,常常有它的一席之地。二十几样供品中间,鳓鱼大剌剌地仰身占据了一只大盘子。每到过年,我家里总会备好一条大鳓鱼请神供菩萨。也真难为了菩萨,还得抖擞精神对付这么多刺。

有关鳓鱼的记忆很多,妈妈就曾对我讲过,在她小时候,她外公做行贩,每日挑着竹箩挨家挨户去兜售海鲜。这竹箩类似米筛,一只竹箩放鳓鱼,一只竹箩放带鱼,一只竹箩放乌贼鲞,一连叠上好几层,前后挑着,晃晃悠悠去贩卖。那时也没菜场,只能弄头巷尾地叫唤。解放初期,百业待兴,人们的物质还是贫乏的,谋生之路不多,能挑着担子做行贩,当时也算一件大买卖了。

因为贩海货,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家里海鲜自然少不了。让妈妈记忆犹新的是,当四月半鳓鱼汛期到来时,每日饭桌上都会有蒲扇般大小银光闪闪的大鳓鱼,有时咸鳓鱼,有时鳓鱼蛋,有时黄澄澄的鳓鱼鲞,丰盛至极。而在那年月,许多人家还吃不饱饭,更别提五花八门的鳓鱼宴了。

妈妈小时候经常跟着她外公跑,才十几岁的孩子,就帮她外公挑鱼担,走上十几里山路,去华峙叫卖。妈妈在家里排行老二,外公显然对这“二木头”另眼看待,瞧见她一年四季都穿姐姐穿过的,心有不平,于是亲自上街扯来布缎,叮嘱我外婆务必做给“二木头”穿。

关于鳓鱼还有一件事,那是我阿太,就是我的曾祖母讲给我听的,在与她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她曾悠悠然然断断续续地给我淘过不少古。

解放前夕,到处兵荒马乱,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相当拮据,有一天家里没米下锅了,女阿太就打算回娘家借点钱。因为自己是小脚,走长路不方便,只能托付男阿太快去快回。娘家在长坑,从郭巨城里出发,沿途得翻越好几座山头,那时山里土匪盘踞,来往危险。男阿太怀揣干粮就匆匆上路。女阿太娘家比较富足,她的娘家兄弟自有船舶,穿行来往于长坑和舟山沈家门间,贩卖做生意。

男阿太到长坑后,顺利借到十几块大洋。因为沿路土匪出没,所以娘家兄弟帮他做了伪装,给他备下一担咸鳓鱼。所谓咸鳓鱼,就是把鳓鱼一年四季浸在盐缸里,啥时想吃了就随时拿出来。然后把银元秘密放到咸鳓鱼下面,装进箩担。

男阿太挑着箩担上路了,半途果然与土匪不期而遇,浑身上下被土匪搜了又搜,箩担也被揭开瞧了又瞧,没发现异样,挥手让男阿太走了。

这故事让我很入迷,既为长辈们的智慧拍手叫好,又为男阿太的遭遇担心害怕,最后听闻男阿太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感觉到劫后余生、有惊无险的安稳欢乐。

所以我对鳓鱼是有感情的,尽管我不是那么喜欢吃鳓鱼,因为它多刺,相比鳓鱼,我更倾向于大头菜这类简单朴实的乡土野味。然而我还是喜欢它,喜欢咸透顶的焦黄的发着臭香的鳓鱼摆放在桌上,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温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