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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王维的佛禅因缘及禅诗创作

一、王维与佛禅

王维,字摩诘,其名与字合起来就是《维摩诘经》中的主人公维摩诘居士。王维素有“诗佛”称号,他把禅的哲理、禅的精神、禅的世界融入于诗中,写了大量的佛禅诗文。现存王维的作品集中,涉及佛教的诗文有50多首,从中可以看出他和僧人的广泛来往。他结交僧人不拘门派,集中提及的有近20人,知名的有华严宗道光禅师,北宗的普寂、净觉,南宗的神会、瑗公等。两唐书在王维传中对王维的奉佛有明确提及,尤其是《旧唐书》本传的评价,屡为后人征引,本传曰:“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新唐书》卷二〇二曰:“兄弟皆笃志奉佛,食不荤,衣不文彩。别墅在辋川,地奇胜,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两唐书中均提到王维长斋奉佛,笃信佛禅,并在实际行动中得以体现。

王维的信佛有着家庭的影响,其母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王维《请施庄为寺表》)。文中提到的大照是禅宗北宗禅秀的大弟子七祖普寂。据《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王维在二十几岁时就已受教于名僧,其丧妻时也不过30岁左右,可见王维在早年已受家庭影响表现出近佛倾向。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贬荆州,李林甫独揽朝政,王维开始隐遁于终南山和蓝田辋川。安史之乱时,王维在洛阳受伪职,此事对他心境影响巨大,加深了他对佛教的认同,他在《叹白发》中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其弟亦曰:“至于晚年,弥加进道,端坐虚室,念兹无生。”“无生”又作无起,谓诸法之实相无生无灭,与“无生灭”或“无生无灭”同义。佛教认为所有存在之诸法无实体,故无生灭变化可言。然而凡夫迷此无生之理,起生灭之烦恼,故流转生死;若依诸经论观无生之理,可破除生灭之烦恼。由王维“端坐虚室,念兹无生”的实践中可知其晚年深受佛禅影响。

二、王维的禅诗

右丞禅诗高者似得风之翠竹,低者如念经之僧,诚如李梦阳《空同子》云:“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奉佛之应哉。”正是指出了王维诸作中枯燥的禅理诗与活泼的禅趣诗并存的现象。明代憨山老人也认为王维诗中多以禅语入诗,实是浪得虚名,并非善禅:

昔人论诗,皆以禅比之,殊不知,诗乃真禅也。陶靖节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末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此等语句,把作诗看,犹乎蒙童读“上大人孔乙己”也。唐人独李太白语自造玄妙,在不知禅而能道耳。若维多佛语,后人争夸善禅,要之非禅耶。特文字禅耳。若非陶李造乎文字之外。

王维的一些禅诗中确实存在着“多佛语”的弊病,以他的名篇《过香积寺》为例: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这首诗前几句写得野云孤飞,不着迹象,但末尾一句说教的尾巴破坏了整首诗的和谐。《金刚经》称“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发心而无心可发,得悟而无悟可得,此乃是禅者境界。无心而道禅此乃是禅诗境界。以佛语入诗者,心存佛言名理,处于我法二执,自不能入灵妙境地。无怪乎身为明代四大高僧的憨山有“非禅”之讥。王维的《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及《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通篇都是佛教术语,这些诗从表达佛禅观念上是深刻的,但从诗歌艺术上来看无疑是押韵的佛教讲义,和他的《绣如意轮像赞》、《西方变画赞》等文没有太大区别。

王维的另一部分诗歌则是不着禅语而尽得禅理,清人牟原相说“王摩诘诗如初祖达摩过江说法,又如翠竹得风,天然而笑”。右丞一些上乘禅诗确实达到了自然而工,如翠竹随风而动,芙蕖倚风自笑的天然境界。佛禅对王维诗歌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空寂闲静的境界

根据两唐书所载,王维晚年长斋,退朝之后,以焚香独坐,禅诵为能事,参禅需要环境的安定,因此王维对寂静清幽的环境特别喜爱,反映到诗歌中表现为空寂闲静的境界,如: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维以“澄净”的心境观照空山寂林,把自然作为凝神观照和息心净虑的对象,直觉体验山林之乐。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在日暮黄昏到月出这个时段中,行至寂静的处所观赏自然风光而创作的。仅《辋川集》中明确标示出这个时段的就有十一首: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裴迪《华子冈》)

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裴迪《文杏馆》)

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王维《斤竹岭》)

秋山敛余照……夕岚无处所。(王维《木兰寨》)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

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裴迪《茱萸沜》)

当轩弥漫漾,孤月正徘徊。(裴迪《临湖亭》)

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裴迪《南垞》)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王维《欹湖》)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王维《白石滩》)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

王维这些诗歌中突出地表现了对空的追求,有时本身的存在也被空掉了,他在《饭覆山僧》中说:“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中说:“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表达了身心俱空,我和我所俱空的理念。《香祖笔记》引方回《瀛奎律髓》:“右丞终南别业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如辋川孟城坳、华子冈、茱萸沜、辛夷坞等诗,右丞唱,裴迪和,虽各不过五言四句,穷幽入元,学者当仔细参则得之。”王渔洋《蚕尾续文》曾说:“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明胡应麟《诗薮》:“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出机杼,名言两忘,色相俱泯。”黄叔灿《唐诗笺注》以般若空观、色空相寂的佛家观来评王维辋川诗作:“辋川诸诗,皆妙绝天成,不涉色相。”同书评《鹿柴》诗:“返景照入,空山阒寂,真麋鹿场也。”麋鹿在佛家是“真性”的象征。“鹿苑”为佛始说法度五比丘之处,或做仙人住处。以佛家之鹿场来比喻回光返照下的空山鹿柴,认为《鹿柴》诗深得般若三昧,当体即空。正如徐增《而庵说唐诗》所评:“摩诘精大雄氏之学,句句皆合圣教。”此语指出王维精通佛学,其诗多合禅意,句句皆合圣教或是夸张之说,整体而论可谓评价不虚。

(二)随缘任运的禅趣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王维也深刻地认识到了能所俱空的道理,既然缘起而性空,则一切的执著追求是徒劳无功的,只要能摆脱自身的系念求得一心之净,赐无可无不可。自公元748年起,王维营造辋川别墅,尝与裴迪游咏其间,参花悟道,吟诗作画,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自谓“无可无不可”,“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这正是对《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无缚无解、无乐无不乐”人生境界的继承。这一点在他的《六祖能禅师碑铭》中也能看出,他把慧能的禅法思想归结为“举足下足,长在道场;是心是性,同归性海”,这种日常生活中任运的态度影响了他诗歌随缘任运的禅趣: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群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只要保持一心的清净,则无可无不可,万事又何须我关心?既然无治国之长策,何不于明月青松处揽得一襟清风。他的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更是这种理论的精彩发挥,水穷之处一般人难免喟叹,但作者于山重水复疑无路处并不介意,认为既然来到这里了,不妨看云起云舒,随宜欣赏,一切都是兴至偶然,无作意无造作,即使与老叟的谈笑也是偶然之举。王维这种随缘任运与佛禅的中道观有密切关系:

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离亦幻也。至人者,不舍幻而过于色空有无之际。

无有可舍,是达有源。无空可住,是知空本。离寂非动,乘化用常。

此即《中论》所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六祖慧能所云三十六对法,如天与地对,明与暗对,有与无对,空与静对,也就是不执著于任何一边,并且中亦不执。王维正是深谙此道,所以在他充满空、寂、闲字眼的诗歌中又有着生、动、闹。在穷理探玄的静寂中,有深浦中的渔歌声相伴;在不见人的深林空山中,有人语声相随;在明月松间的清泉上,有浣女的喧声开路;在夜静的空山中,有山鸟相伴;在无人欣赏的山花上,有着万古长在的生机。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王维艺术的两元。

三、王维绘画思想与佛禅

王维不仅擅长诗歌,亦是南宗画的开创者,对与其画与禅的关系,历来多有评说,尤其是对《袁安卧雪图》中之“雪中芭蕉”的评论。概括起来,大约有二:一是争论“雪蕉”之有无;一是争论“雪蕉”之寓意。略举数端如下:

宋释惠洪《题王维雪中芭蕉图》,有“雪里芭蕉失寒暑”之句,以芭蕉非雪中物。宋朱新仲《猗觉寮杂记》云:“岭外如曲江,冬大雪中,芭蕉自若,红蕉始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洪作诗时未到岭外。”《香祖笔记》卷十:“比过岭,则芭蕉隆冬亦不凋,始知摩诘雪中芭蕉未可轻议,特粤中雪不易得耳。”俞正燮《癸巳存稿》云:“南方雪中,实有芭蕉。”以上诸论均认为王维雪中之景属实,岭外即有此景象,不过不易见罢了。

与之相反的观点则认为雪中芭蕉纯属谬误。明谢肇淛《文海披沙》卷三认为“雪蕉”属纰缪:“作画如作文,少不检点,便有纰缪。如王右丞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寒之地,岂容有此耶!”

二是辩寓意的。唐张彦远《画评》:“王维画,得兴处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作一景;画《袁安卧雪图》有雪里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真。”《梦溪笔谈》云:“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求也。世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色彩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山水家法真迹》云:“如雪中芭蕉,脱去凡近,非具眼不能识也。”慧洪评:“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心绳墨哉!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眼见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其不知寒暑。”此类评论多认为王维作画是兴到神会,不能坐实论之。慧洪则把其中的寓意与佛家联系起来,但具体体现了什么寓意,并未言明,仅以“妙观逸想”评之。

至王士祯把诗和画结合起来评论,“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寥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旨矣。”其观点仍不出“兴到神会”四字。

王维雪中芭蕉图表达的具体寓意还有待探讨,但他这种脱去凡近,有失常理的做法很可能受中观论及禅宗的圆融超越思想影响,正是禅家龟毛兔角、枯木生花、井底红尘、石女生子、木马嘶鸣之类,若执著于其有无则离题万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