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好男儿·
◎星尘
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 加油是一个好看的少年。
一开始是一个戴着奇怪帽子的老者告诉我们的。他说这个故事曾经口口相传如同一个神话,人们习惯于健忘,在寨子里已经没有人还能记得那是一件真切发生过的事。老者说在很久以前他年少时会长久地注视那堵墙,期待什么人能够从天而降。现在他已经老得看不清东西,絮絮叨叨,丝毫没有逻辑。我们耐心地挤在火盆边听着老人那冗长杂乱的叙说,因为无处可去。这时雪已经堆积到膝盖那么深了,而且屋外狂风漫天。
当我们抵达这个废弃的寨子时,雪已经飘了半日。我们在废墟中看见这个瘦骨嶙峋的老者,戴着样式奇怪的红色帽子坐在一间屋子的门前。很多年来他已习惯于在空旷寂寥的荒芜中仰望些什么,那堵墙上有着斑驳杂乱的纹路和遗留的污秽。仰望如同少年时,是否期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已经老得不能记得很多事。对于墙的恐惧使得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传言说墙是不祥的象征会带来诅咒、阻碍与挫折。在那时他已经很老了,他并不记得自己活过了多少年岁。对于最后如何会只剩自己一个人,老者并不清楚。偶尔他会想起他的妻子,恍然觉得那个温顺的女人并未离去,而门前的杂草已疯长到齐腰高。人类的离开并未带走这个地方的生命力,太阳照常每天准时从墙的那一头忽然跃上天空,明亮驱走黑暗,转换在瞬间发生。万物依然疯长,时而冬,时而夏,混乱无序。后来老者渐渐喜欢上拔除门前的杂草,然后一把火烧了它们。他看着黑烟滚向金色的天空,幻想这黑色能抵达墙的尽头。很多年,他一个人陪着这堵墙,他开始觉得自己是这堵墙的拥有者。
“墙是有生命的。”他说。
“这个故事要从一个少年说起。”老者用火钳拨弄着炭,火星蹦到半空中熄灭,我们挤作一团一声不吭,互相交换着眼神。
“加油,是一个好看的少年。”
“少年加油自小就开始对墙感兴趣。对于族人来说墙是图腾是神物是避之不及的凶兆,人们认定这片土地被凶神统治着,生活得战战兢兢。然而少年加油对于墙有着天生的亲切感,在他七岁那年加油决定到墙的另一边去。他顺着墙往右走,经过森林河流峡谷,经过数十次日出,墙依然稳稳存在,看不到尽头。某个夜晚世界超乎寻常地静,在睡梦中加油认为自己听到了某种虚无缥缈的声音,微弱地撞击了他的耳膜。少年忽然警醒,像一只黑猫一样竖起了它的毛发且步态不再慵懒。他将耳朵贴到墙上,身手矫健。那个声音来自墙的另一边。少年自言自语。另一边,他想着这样一个词。最后他被追寻而来的族人找到,强制性地回到了寨子。”
“那堵墙是冰凉的,奇妙地柔软着。”
火炭“啪”的一声炸开,在风的呼啸里。老人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也许是开天辟地之初的洪荒年代,那时候人心还没有涣散,还没有被腐蚀。少年加油一直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活在故事里,永远是一个好看的少年。
“七岁那年加油立誓要抵达墙的另一边。”
“成年之后加油再度踏上旅途。他悄悄离开,没有做任何道别,寨子里并没有他可留恋的人和事。而族人在他十几年前的那次逃离后便视他为异类,逐渐地疏远。加油并不觉得自己孤独,他仔细辨别每一个声音,意图寻觅到来自墙的另一边的蛛丝马迹。对于那个神秘的声音的思念,在这十余年的时光中折磨着这个少年,在终于达到足够年纪获得允许离开寨子时,加油激动得不能自已。他觉得血液在燃烧中沸腾,这种难以自控的感受给予他高烧般的幻觉,他觉得目标并不遥远。
加油离开寨子后向着他想象中的目的出发,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预料的那么顺利。因为跋涉了数年后,加油惊讶地发现他又回到了当初启程的地方,他出生的寨子。加油在寨子里停留了一个夜晚,这事情他想不明白。天快亮的时候加油望着墙和天空冥思苦想,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某次睡眠后弄错了方向以至于沿着原路返回了寨子。加油开始觉得任何事情都是不确定的,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时候寨子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无数人为加油的归来感到惶恐和害怕。这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疯狂地喧嚣,使少年加油感到无比浮躁。植物们保持静默,只有人类制造的噪音破坏这种寂寥。忽然之间太阳跃过黑暗来到世界,加油的眼睛被刺伤,阴霾被驱散。人们小心地靠近加油想劝说他离开,这时有人听见少年喃喃的声音。他在自言自语,他说世界是一个环。”
“这以后的故事并不可靠。”老者告诉我们加油在离开寨子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发生的事情作为传说或者神话流散,相信的人并不多,渐渐地连加油的存在都被否定,有人认为整个故事都是捏造的。但是老者却以坚定无比的语气对我们说:“这个故事是真的。”
这个故事是真的。
后来的故事不再有人相信,但故事仍然存在着。
加油离开寨子重新上路,他决定不再匆匆行走,而是仔细研究眼前这堵墙。他抚摩每一个能够触到的地方,对着墙自言自语,他逐渐认为墙是有生命的,有脉动,有思想。墙应该是一切。某个夜里加油被惊扰,超然的寂静中出现一丝裂缝。他听见声音从奇异的地方传来,冲撞他的心跳和脉搏。加油将耳朵贴到墙上,声音来自墙的另一边。
那是个细微得失真的声音,悠远又绵长。加油想这是一个异性的声音,一个女孩,没有什么理由,他只是如此认定。
“——你是谁?”
加油将嘴唇贴着墙壁喊道。
“——我是好男儿。”
过了许久,传来一个平平的没有调子的声音。
“——好男儿是谁?”
“——好男儿就是我。”
加油和好男儿的初识。
“就在那里。”小七将火把伸得更高,左手指着前方的黑夜。“我看见墙了。”深夜诡秘而不怀好意,黑暗浓郁滞重,使人心生恐惧。老人一再挽留我们多坐一会,但是焦躁的旅者心急如焚不愿再耽搁。大雪违反常理的突然停止不能减灭勇气,然而几分钟内积雪无声无息地在眼皮底下莫名消散令我们心生几分震颤。向着老人指示的方向行走了几个小时后,我们找到了墙。
老人的故事并未来得及说完,但我们知道那个传说,并为此追寻而来。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人们传说世界是一个环,而世界尽头是一堵墙。传说一个少年曾经攀上那堵墙意图翻到墙的另一边,异想天开。他们说那个少年是为了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而做出如此行为,他所追寻的人在彼岸,被墙阻隔,无法企及。
现在这堵墙就在我们十几米远处,赭红色,与地面垂直,望不见尽头。那种压迫与威慑难以言说,我终于能够理解为何人们会把墙当作不祥的象征。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恐惧。大树在我右手边开始瑟瑟发抖,我拍拍他的肩,用力一握,大树渐渐平静下来。小七又拿出两个火把交给我和大树,我们开始缓缓地向墙靠近。
我告诉小七和大树尽量不要抬头看,一旦视线开始往上,就会被那堵墙牵引控制。三支火把并不能驱散浓重的黑暗,这一点微末光芒显得弱小又不可靠。我靠近墙面,鼓足勇气将手贴上去,手心阴凉。我试着将耳朵贴上去,想着也许能听到什么声音。
这时大树又开始发抖,我伸出手去想安慰安慰他,可是他大叫一声将火把甩开。那团火撞上了墙面便立即熄灭,我觉得耳朵与手心猛地一阵疼痛。天空忽然响起了滚雷的声音,小七一把将我从墙边拉开。我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雷声越来越大震撼着世界,连脚下的土地都开始抖动。我确信,我听到了一个无比威严和庄重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在滚雷与霹雳中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加油,好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