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蚕卵·
◎乱世佳人
第三届新概念一等奖得主,80后奇才。
我没有想到过,这辈子还能见到君。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一如往常,彻夜狂欢的周日,当其他人或离开,或横七竖八地倒下后,半醉的Echo从一片狼藉的另一头,跌跌撞撞地跨过十七个空酒瓶,四十三个烟头和五个烂醉的人,爬到我身边。
“阿碧,太阳出来了。”
她轻轻地倒在我的怀里。“阿碧,我想出去看看早晨是什么样子的。”
已经记不清是三年还是四年,我们未曾清楚地看过这个城市的早晨。初升的太阳透过微凉的晨间雾气,照在我们的脸上。由于长期的浓妆与烟酒,挥霍无度的生活,我们的脸仿佛是害怕阳光的。这样灿烂的光,不属于我们那已经苍老得与年龄不符的容颜。
一群孩子戴着红领巾,活蹦乱跳地过街去上学。一群老人背对着公园里参天的树,打起木兰拳。早点摊开始忙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生活的朝气。
Echo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此刻愣愣地站在以前高中的校门口:那些斑驳的树影,清澈的阳光,干净的孩子背着书包。教导主任还是原来那个,也许是我们老得太快了,相对而言,站在校门口的她,怎么看还是原来的年纪。
“七年了。”Echo喃喃地说。“我们像久病的人,忽然见到了阳光……这是哪本书里说过的?”
我并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们各自在安静地流眼泪。我们都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君便是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不合时宜的地点,洒满了一身不合时宜的阳光出现的。
他穿了一身运动服从不远处的公园出来,满头大汗地在早点摊上买豆浆。连牙齿都透露着健康。
微醺的Echo扯着我的袖子,大声说:“看!刘君!头发剪掉了!一定是他!”
她的声音太大。他听见了,转过脸,皱起眉头望着我们。他早已经不认识我们了,我们老得太快了。
Echo拉着我跑到他跟前。“刘君,你真没良心,忘记我们了?!”她的声音带着醉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并不在意。“刘君,我是艾珂啊!这是陈碧琳啊!刘君你没良心的真的不认识我们啦?!”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眼角划过一丝无法言说的神情。终于他又开口。
“你们俩早饭吃了吗?”
后来的记忆,直到我再度醒来,都是有些模糊的了。不过与君的重逢,也许对我而言,本就是梦境一般的不真实。
他买了几份豆浆油条和热气腾腾的包子,带着我们去他的录音室吃早饭。Echo胡乱吃了几口,与君打打闹闹了几个回合,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我望着面前这个健康得让我陌生的男子,无言以对。
电台的早班DJ在此刻不识趣地放起刘若英的歌:
真的想
寂寞的时候有个伴
日子再忙
也可以一起吃早餐
……
我记不得这是多少年来第一顿的早餐。我也记不得当时失控的样子。只记得我扑进了君的怀里,放声大哭。随后的事,也许都是梦吧。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认识了刘君。那时我只是个乖乖的小女生,而他是个很不良的小男生。
老师见到他没有不头疼的。一个留长头发,不服管教,在操场上抽烟,考试门门开红灯的问题少年,是不会有老师喜欢的。
可是在小女生的眼里,这样的男生却符合她们被言情小说和少女漫画毒害的心目中英雄少年的形象。他高大英俊,散发着叛逆的气息,不服从权威,嘴角有邪邪的笑。若不是清纯年代的羞涩,和老师不停发出的“不许和刘君混在一起”的警告,也许我早就会鼓足勇气,在某个初夏的下午,去给他写张纯情的告白纸条。
然而一切都如十六岁那年的夏天那样美好而平淡无奇,直到君在课桌里养起蚕宝宝,教导主任把那些白色的小虫扔出了窗外。他二话不说收起书包,跑出教室,在窗外的草丛里尽可能找回那些乱爬的家伙们后,朝校门外走了出去。
教导主任暴跳如雷。他没有回头。
放学后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校门外的街沿上,叼着一根烟,捧着装蚕宝宝的纸盒子,书包歪歪斜斜地扔在一旁。我远远地望着他,傻傻地站着,夕阳多么美。
那些痴痴傻傻的小感动环绕在我身体上,这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
“陈碧琳,过来啊。”
是他。他叫我名字。我的心跳着,声音如此清晰。双脚却粘住了不动。
于是他走了过来,把那盒蚕宝宝塞在我手里。“我看你喜欢,给你好了。反正我也不要了。”
“你不是很喜欢它们么?”
“可是我没办法养。我住在外婆家,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外婆一定会把它们扔了。”
“你晚上为什么不在家呢?”
“哼……”他嘴角闪过一丝轻蔑。“乖乖女,跟我混一次就知道了。”
那些炫目的灯光。那些喧闹的音乐。那些离奇的人。这种初次的震撼,我想即使在早已习惯于夜夜笙歌的今天,却仍然是如此深刻地留在记忆里。
他散开长发,抱着吉他跳上了台。“只有摇滚,才能生存!”他在台上咆哮着。
那种尖利的音乐,人群的狂舞,烟草与酒精混合着汗水。我睁着恐惧的眼睛,试着体会其中的乐趣。这并不难。不久,我便习惯了。不久,我便爱上了。不久,我便离不开了。
好像忽然发现了世界有更美的另一面,于是我的心开始急速往下坠。
我开始蒙骗父母,假装参加学校的夜间补习班,然后每天晚上跟着君和他那个小小的摇滚乐队,辗转于各个酒吧。
开始担心被人笑老土,于是化起浓妆,穿起花哨的衣裙开始担心被人笑乖乖女,于是学会了抽烟喝酒开始担心被人笑没见过世面,于是肆无忌惮吻别人的脸。因为令我庆幸的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气时,我还未能将这视为逢场作戏时,我吻了君的脸。
最后我无可救药地感觉自己的优越。在学校里念书,看着那些很乖的同学,恍若隔世。好像看见他们都变成了蝇营狗苟的爬虫。而我躲在女厕所抽烟时,认识了同样躲在那里抽烟的Echo。那个没人的午后,两支Sobranie,我们仿佛找到了相通的灵魂。
于是越夜越美丽于是越堕落越快乐。
直到高考结束。毫无疑问,我们三个都不会榜上有名。
揭榜的那个晚上,我们坐在Silkworm Club的天台上,喝着酒,抽着烟,然后Echo开始轻轻地啜泣。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梦想,那遥远城市里的某个校园。那晚我陪她喝得烂醉如泥,她倒下前迷糊地念着《东邪西毒》里的台词:“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呵,那有多好。”
那晚君一直沉默。直到Echo睡去,他忽然对我说:“阿碧,去复读吧。去念个好学校,不要再出来混了。”
我望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爱你!”
他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抓住他的手。“要复读,我们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吻我的手。那一刻这个不羁的大男孩是这么优雅迷人。他一字一顿地回敬我。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会毁了你。”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君。他的狐朋狗友们说他一个人,只带了一把吉他,在那天清晨,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从此以后我和Echo不再见到阳光。那夜夜笙歌的背后,是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绝望。
我们不再有将来,只有当下,只有现世发生的快乐。好像我们都爱的那首歌——《失踪》:
没有爱情发生
她只好趁着酒意
释放青春,刻意凝视
每个眼神
却看见自己
也不够诚恳
直到又一个夏天。七年。当我们发现一切只有开始时像童话时,我和君,像童话故事的结尾,重逢。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君的外套。皮沙发散发着某种清爽味道。
Echo已经不在了。他一个人在录音室里做混音,隔音并不好,时常有熟悉的乐曲传出来。认真工作的男子,脸上带依稀的淡淡皱纹,却有一种欢场中寻不到的美好。
桌上有他的纸条,依旧糟糕的字迹。“碧:醒后去刷牙洗脸吃饭,我都放好了。”
他在把我当小孩子。哄得我这么酥软。
我绕过他的工作间去刷牙洗脸。干净整洁的牙具,有清香味道的毛巾,桌上有还温热的牛奶,和两个菜包。
后来我边吃着这些久违的平淡食物,边听他讲他后来的故事。
故事并没有惊心动魄,却听得我很难过。
他去了北京后,在那边的乐队圈子里瞎混,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走投无路。这时他遇到了Sam,京城知名的音乐人。Sam惊讶于他的音乐才华,把他带到自己家中,给他吃用,但不让出门,让他与世隔绝。他既然走投无路,也不得不如此。这种生活有些无聊,他甚至开始看起了Sam给他的古典小说。三个月后,他奇迹般地变回了清爽干净的孩子。
一年后,他第二次高考进入了中央音乐学院。大学里,当别人沉迷于叛逆,个性和花天酒地之中时,他朝他们笑笑,安静地投入到枯燥的制作工作。从Sam的学徒,到独当一面的制作人,毕业后,他已经能够回到上海独自开创自己的录音棚。
“看,我还在养蚕。”他给我看他的蚕房。许多的蚕,爬在桑叶上。有一条绿色的青虫,也混在里面。
“那是碧蚕。”他笑着跟我解释。“只有它,破茧之后会成为蝴蝶。”
在我从他的工作室中逃出来的时候,咆哮的泪水晕湿了我刚刚洗得清爽的脸。耳边回荡着Echo的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当他拉着我的手,希望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然后我一字一顿地回敬他。重复着七年前他的话: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会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