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曾经围绕着绿色是否是一种基本色彩展开了一场论争,争论者是用“试验”的方法去证实,在方法上,便与此大相径庭。西方绘画的用色,各时代不同,每个画家都各有所偏,从未有千年一色、众人同好的事。而中国画以“水墨”绘染,从唐至今,执守不变,尽管每个画家用墨之法不尽相同,却始终充当这“黑”的涯限。
本书不是以论画为主旨,因论色而牵连画,但唐以来,山水画并非只“水墨”一路,另有一大流派,即明人董其昌所说的北宗,即着色山水,但此所谓“着色”,也非山水固有色,仍然是观念色。这一流派由李思训、李道昭父子创立,所谓“着色”,实即以青绿为主色调,所以又称为青绿山水,这一类画,很富于装饰性。就色彩美学说,色彩的内涵不如水墨画那么繁杂。作为这一时期的色彩取向,最有代表性的,仍是文人画。因为,这一选择贴近中国哲学的玄化特性,关于这一点,徐复观先生有独到的见解,他说,玄乃五色得以成立的“母色”,水墨之色,乃不加修饰而近于“玄化”的母色。
又,水墨是颜色中最与玄相近的极其素朴的颜色。这是颜色的“自然”。
而李氏父子所创的青绿金碧山水,所缺的正是这“玄”的意味。中国古代对色性的分类与西方大异,大而分之,即“玄”与“不玄”。这“青绿、金碧”正属后者。对此,徐复观先生亦有高论,他说:
荆浩谓“李将军即思训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理深思远,这即是说李思训本有玄心,所以才写山水。但他喜用金碧青绿的颜色。虽然用得巧妙,并得到美(华)的效果,可是因此而掩盖了作为母色的墨色……中国山水画之所以以水墨统宗,这是和山水画得以成立的玄学思想背景,及由此种背景形成的性格密切关联在一起,并不是说青绿色不美。
从个人角度说,选择某种色,也与他一己的身世、遭际有关。如潘天寿先生所云。
李思训为唐宗室,与其子道昭皆生当盛世,长享富贵,因以金碧青绿诸重色,创精工繁茂、绮丽端厚之青绿山水,成一家法。王维,开元中举进士,曾官右丞,然晚年隐居辋川别业,信佛理,乐水石而友琴书,襟怀高迈,回超尘俗……以水墨皴染之法,而作破墨山水,以清雅闲逸为归。
正如鲁道夫·阿思海姆所说,“对颜色的喜好有可能与某些重要的社会因素和个性因素有关”。这种情况,在画史上颇多例证,今举二例。
例一,五代画家徐熙与同代人黄荃,均以画鸟名世,但二人作风迥异。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称徐为“江南布衣”,足见他未做过官,他创了水墨淡彩一派,如沈括所云“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黄荃在五代时,便是宫廷画家,在西蜀时,即为画院主管,那时,他才二十三岁,公元964年,黄荃偕二子随蜀主归宋,甚受宋主爱戴。黄荃画以富丽工巧称,用色绮丽。
对徐、黄画风之异,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有很好的评论,他说:
谚云,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不惟各言其志,盖耳目所习,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也。
二人经历不同,“所习”不同,个性志趣也不同,于是在择色赋彩上,也各取一路了。
例二,明代大画家徐渭是古代画家中经历最为悲苦的人,他二十岁考取秀才后,多次乡试都以失败告终,中年时在浙江督帅胡宗宪幕府中做了五年书记,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为严嵩父子案株连,被捕入狱,死于狱中。徐渭因此大受刺激,连续自杀九次,均不死,复发狂疾,遂杀妻,判为死刑,幸得朋友营救只被监禁了七年。到了晚年,贫病交迫,家藏书籍被变卖一空,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徐渭死在破烂的稿荐上。
袁宏道撰(徐文长传)称,徐渭“胸中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
徐渭在自作“墨牡丹”上题道:“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多不见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若风马牛,弗相似也。”在另一幅“墨牡丹”上,又题云:“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色,富贵花将墨写神。”牡丹为“富贵花”,向来是以“胭脂”画之,以显其富贵之象,而徐渭则以“墨”写之,显然,这种色彩选择的依据,已非客观事实,而是主观内在情思了。
这一些画史上的故事轶闻,说明“社会因素”与“个性因素”对色彩实用的影响,富贵者以金碧青绿写其荣华意气,而失意之人则假墨色以泄胸中悲愤。
中国画自中唐以来,“水墨”一路风行一千数百年,这种选择和这种持久不衰的现象,实可深思。除了“玄”的思维方式助成了这种“玄化”择色及对玄色向往的现象外,社会的悲剧与个人的悲剧,也促成了这种现象的产生。
影响艺术家,因而也便影响艺术的因素,当然很繁杂,其中,以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最直接。各种因素,生理的、心理的,自然环境的及社会环境的,乃至艺术家师承家学的承传,错综复杂地交相作用,这种或显或隐,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合力作用于画家,“强制”他们只能这样、不能那样。一个民族的审美取向,大体由此而定。
自始皇焚书坑儒,直到清末慈禧太后诛杀“六君子”,两千数百年间,儒林多悲,士之出类拔萃者,或隐入山林,苟全性命,不求闻达(或佯狂畸怪,以远祸避难;或遁入空门,断绝尘想,以期自保。凄风苦雨不断,刀光剑影时见。中国画家,隐士释徒多,癫痴疯狂者多,实为儒林悲史必生的现象。苍凉的社会,酿造出苍凉的艺术;苍凉的艺术,以黑为象,实为自然、当然、必然。
唐以前,色彩的使用多受制于玄理,唐以后,则逐渐趋重于社会心理。色彩也随这样的趋势,从微调至到位,也贴近了现实人生。西方将色彩分为冷色、暖色,中国画趋重于黑白,是就“冷”趋寒一以“冷寒”之色隐示悲凉之心,正是同质取向。
(第三节)唐、宋、元色俗举要
中古时期,官制虽仍以色示秩,各品色志不同,用以示尊卑贵贱,但因谶纬之学委顿,封禅之习日衰,所以不像秦汉时代那样沉湎于祭仪之中,对色彩奉之若神明。玄学、神学之风渐冷的同时,对艺术用色的探究却热了起来。
社会生活的变化,一定会反映在生活方式上,其中,服色要算感应敏捷的一个方面。大体上说,对服色的限制,上层要比下层严,官方要比民间严,男服要比女服严。所以,从十五国风、楚辞及汉乐府、唐诗以及元、明杂剧中可以看出,民间的服色反要丰富得多。至唐代以后,因城市的繁荣,市民阶层日渐壮大,加之随城市的繁荣而出现的乐坊、青楼,伶、妓成了很特殊的一个群体,因此,所谓艳服也便成为时髦。如,唐代妇女的裙色,以红、绿、黄、紫为多,尤以红色流行,古典的黑式反少了。这个时代,最大胆用色的,不是官方,而是民间;不是男性,而是妇女;不是读书人,而是歌伶艺妓。白居易《卢侍御四妓乞诗》一诗中有“郁金香汗歌中,山石榴花染舞裙”之句,《琵琶行》中有“血色罗裙翻酒污”之句,万楚《五日观妓诗》中有“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之句。歌伶、艺妓以招客为专事,故在服色上力求其“艳”。这种风气一兴,即一般中(上层妇女也不甘寂寞了)中华古今注“至天宝中,士人之妻,着丈夫靴、衫(鞭帽,内外一体也。”)旧唐书·车服志“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一贯矣。”女服男性化了,更有大胆者乃露胸、半臂(即如现在的短袖),妆楼记“房太尉家法不着半臂”,足见“半臂”风气渐入士族庭门了。相形之下,山野乡村之妇要简朴些,刘禹锡插田歌有“农妇白裙”之句,此即所谓“家贫无力为艳”也。“时髦”的追求催动着色彩的广泛使用,其中便有美容一项,唐代即有画眉者,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青黛点眉眉细长……天宝末年时世妆。”这种风行的美容方法,又往往受周边民族习气影响,白居易时世妆诗“……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纸,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上层正统家庭则抵制此种流行美容,因话录:“崔枢夫人治家严肃,贵贱皆不许时世妆。”足见世家的高墙也难以挡时风了。
从文人画这个层面讲,水墨的兴起,是色彩由繁入简,由绚丽归于平淡。而民间则相反,自唐以后,日趋绚丽,至明末而称极。其原因自然很复杂,诸如城市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形成、商业的发展、周边民族的流入以及妓院、剧场的兴隆,都推动着色彩多样的进程。
关于颜色,庞薰先生对北魏至初唐的用色有个简略的介绍,他说:
关于色彩,北魏时期的用色有石青、绿、土红、赭石、朱砂、花青、白粉。有时土红作底色。西魏时期和北魏时期相同,但不用土红作底色。隋代时期的用色有石青、石绿、土红、白色、朱砂。初唐时期的用色有石青、石绿、红、黄。盛究。这虽讲的是敦煌壁画,但就材料而言,也足见这一时期是相当丰富了。材料的丰富为追求多彩效果提供了物质方面的条件,所不同的是,在北魏时代,色彩在社会生活方面的使用不像中唐以后那么广泛。
宋代公服又称常服,也沿用唐制,三品以上用紫色,五品以上用朱色,七品以上用绿色,九品以上用青色。值得注意的是,朱为正色、紫为间色,而唐、宋官服色则不避此陈法,但是,变化了的只是具体的色征,而色彩实用的根本观念,仍是“政治化”的。
与官服色相异,庶人白衣却自汉已然。汉书·龚胜传“闻之白衣戒君勿言也。”又,隋书·舆服志:“庶人衣白。”又载:“庶人以白,商皂,士卒黄。”
这种以“白”示庶人身份的方法,大抵是因庶人多不能以染色致费金钱,恰如吕思勉所云“染色初起,非人人所能为,故为侈靡之事,惟王公贵人用之,后遂沿以别等级也”。
白以示庶人,青以示低级胥吏,故白居易诗有“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之句。
从唐到宋,这是一个风流时代,从一般文人墨客到帝王,风流不甘为人后。李白有“昔在长安醉花柳”之句,杜牧有“十年一觉扬州梦”之句,周邦彦则与名妓李师师情浓意深,至于帝王,在唐则以玄宗李隆基为最,在五代则以南唐后主李煜为最,在宋当推徽宗赵佶。这种文化的大形势,使美感意识伴随着世俗贪欲全面复苏了。在唐、宋,女性是突破礼制色彩观念束缚的勇士,女性爱美,本属天性,一旦时代气氛容许僭礼越制,她们便成了色彩变革中的勇士,这种情况,直至近代、现代皆然,五四时期,新女性最初之展现锋芒,即自易服始。到了明末,便由商人来充当这种角色了。色彩追求,若只在色彩的变化上去谈论红黄白黑的现象,则难以谓为“史”。历史是一种进程,色彩史实可视为追求自由、反对限制的进程,观察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自由度,不妨看看该社会、该时代的色彩呈现便可得知消息。
城市发展所牵动的市民娱乐的兴起,是很自然的趋势,宫廷的典义,虽仍以“五色衣”为饰然一般士大夫乃至平民,则少礼制之限了。唐时即流行周边之舞,曰“胡旋”,胡旋舞女服色尚艳,绯、绿、赤、白并用。除此,尚有拓枝舞,刘禹锡观拓枝舞有胡服何威蕤”之句。据云,柘枝舞即北魏拓跋之误读,因“拓”与“柘”近似,“跋”与“枝”易误书。享乐风气的抬头,必然诱导出服饰用色的多样化。故一般士大夫多叹喟“古法撕灭”。这种享乐的趋势,至宋代尤甚,乃至宫中竟尚“裸扑”,司马温公集中,有“请停裸体妇人相扑为戏子”,因以此为戏。在当时皇室中已成时髦。
宋初,奢靡之风尚不盛,而帝之大典,则极奢侈。太祖乾德元年有南郊之祭,礼仪使陶毂依制作摄提旗、北斗旗、二十八宿旗、十二辰旗、龙墀旗、五方神旗、五方凤旗等。太祖又沼另造大黄龙负图旗、黄龙负图旗、大神旗、日旗、月旗、君王万岁旗、天下太平旗、狮子旗、金鸾旗、金凤旗、五龙旗,而饰物多为朱鸟、玄武、青龙、白虎以及五色带之类,几不可胜计。而官吏参加祭典,服“色随本品绶色”。“诸王朱绫,四采:赤、黄、缥、绀”,“一品绿绶,四采:绿、紫、黄、李攸宋朝事赤”,“二品、三品紫绶,三采:紫、黄、赤。
实。帝王祭典,大体依礼制色,而随时代风气稍作变更。这一类典仪的用色,因涉帝王的尊威,所以,旗图多为曰月、龙凤之属,而色则多用正色。唯宋朝不避紫、绿,故三品以上之绶色以绿、紫为之。太祖初即位,国势盛、皇权固,越礼用色之事尚少,至国势衰微,约束松弛,即宫中亦以“裸女相扑”为戏,虽则一般大典仍遵礼用色,但在日常生活中,缙绅、士大夫已不顾约束了。
在绘画用色趋于单纯的同时,民间色俗却趋于繁多,这是唐以后的总体形势。这正与此前的格局相反,唐前绘画尚繁彩,而一般民间用色则较单纯。究其原因,一因中古前礼制约束较严,俗源于礼,即民间亦不敢大胆僭越,而绘画在唐代以前,最为推重的莫过于圣君贤臣像,此类画因涉帝王先贤,故亦难以用单色如墨色(为之)二因城市市民阶层未形成,染织工艺尚不能与唐后相比,民间尚俭之风亦因物质、技术方面的限制所造成,可谓欲奢不能。
小结
这一时期,官制仍以色彩示贵贱尊卑,所不同的只是品秩色征的不同,而系为政治服务,则一如既往,这不妨谓之为旧瓶装新酒。但最有生气的,则是另两个潮流,一为文人绘画的色彩变革,一为民间对色的多元化追求。
与汉代的色彩观比较,我们明显地感到色彩已不再被视为感应运命的符瑞,“五德终始说”已不是主导观念了,这种转变大致是朝着现实人生的需要和审美需要的。虽然直到清代,阴阳、五行说还是诠释色彩问题的钥匙,但唐以后,阴阳、五行说在解释色彩问题时,已少了神秘主义的色彩。
官方对于色彩实用的限制一直比较严格,各品官员要依秩序用色,不容僭越,而在民间,尤其城市中的市井细民,追求多元化的色彩享受,在唐以后是越来越明显了。色彩美学史的这种变异进程,几乎是与整个中国文化史的进程同步的,唐人对传奇、词、曲、杂剧、小说的兴趣,便是一种平民艺术的大潮流。因此,我们可以将色彩看成这一大潮流所激起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