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都很伤心,在这些日子里,因为失去了亲人,屋子里便显得空旷而冷静,在这些日子里,偶尔遇到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都会让人感到难过。每时每刻都可能触动哀思,让人落泪。这里是母亲坐的圈椅,那边是她放在客厅的洋伞,还有女仆忘了收起来的死者生前的酒杯!每一间屋子里都有回忆:她的剪刀,她的手套,她的手指翻破了的书,许许多多原来极平常的事物,一经和死者联系起来,无不让人想到难过。
母亲的声音也仿佛仍在,响在你耳边;让你想躲开,逃到不论什么地方去。而你又不能不留在这里,因为别人也不曾离开。
约娜也始终忘不掉从母亲的信件中所发现的那桩事情,她的思想非常沉重;她的本已破碎的心再也不可能复原了。由于这一发现,她现在更加孤单无助,她最后的一点信任,最后的一分信仰,都一齐消失了。
父亲需要活动一下,散散心,逃出这使他越陷越深的伤痛心境,于是不久便离开了。
这所大宅邸,目睹了主人一个又一个离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保尔病了,约娜急得直发疯,接连十二个晚上没有睡觉,也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虽然后来保尔病好了,但她仍然胆战心惊,担心万一有一天他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可怎么办呢?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渐渐地,她有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不久,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了。她幻想着自己能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环绕在自己身边,这会多么幸福啊!
然而,自从发生萝莎丽的事之后,她与于连早已不同床了,在当前情况下,要恢复他们之间的性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于连另有新欢,一想到自己必须再去接受她的抚弄,约娜就憎恶得浑身颤抖。
她为想要再生一个孩子的念头困扰着;为了这点,她宁愿忍受一切了;但她怎样才能和于连恢复关系呢?如果让他知道了她的念头,她会羞死的,何况他早已不在乎她了。
也许也可以抛弃这个打算,然而她夜夜梦想着女儿,她仿佛看见保尔和他妹妹在梧桐树下快活地嬉戏,有时她忍耐不住,真想从床上爬起来,径直走进他丈夫的房间里去。实际上,有两次她已经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口,可心里一阵羞愧,又回去了。
男爵不在了,母亲逝去了,约娜再也没有知心人可以商量了,再也没有人可以诉说心事了。
终于,她决定去找比科神甫,想用忏悔的方式保守秘密,把这个难题告诉他听。
她去了,神甫正在那个种着果树的小花园里读经文。
闲谈了一阵之后,她红着脸,很难启齿地说:
“神甫先生,我要忏悔。”
神甫一惊,他把眼镜往上一推,仔细看着她,然后笑了。
“我想您不会良心上有什么罪过吧!”
约娜愈发惊慌,断断续续地说:
“不是的,我只有一个问题……想征询您的意见,一个很难……很难开口的问题……所以我不敢讲给您听。”
他立刻收敛起刚才的好好先生的神色,恢复了祭司般的庄重,说:
“那好,孩子,咱们到忏悔室去,好吗?”
她突然想:“去忏悔室去?在那庄严肃穆的圣堂中,不是更难开口吗?”便又犹豫起来。
“神甫先生,我看……不必了吧!我想……我可以……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在这儿讲吧!…或者,您看……我们到那个小亭子下面去吧!”
他们于是慢慢地走过去,她心里一直盘算着从哪儿说起,如何说法,然后便到了,他们一起坐下。
于是,她开始了,就像忏悔时一样:
“我的圣父……”
她一阵迟疑,又说了一遍“我的圣父……”却心慌得说不下去了。
他把两手搭在肚子上,等待着,见她很急迫,便鼓励说:
“勇敢些,我的女儿,有什么话不可以讲出来呢?”
仿佛一个胆怯的人不顾任何风险,下了决心:
“我的圣父,我想再要一个孩子。”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明白,于是她想解释,可又不知如何表达,一时惊慌失措:
“我现在很孤单;母亲逝去了,父亲和丈夫关系不好……还有……还有,”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更低,“那一天,我的孩子差点死去!我好害怕,果真如此,我怎么办呢?……”
她停住了,福甫依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用眼睛盯着她说:“坦率地讲下去吧!”
她又重复着:“我想再要一个孩子。”
神甫早已习惯于农民们在他面前开些粗鲁玩笑,此刻他微笑了,一面认同地点点头,说:
“不过,我认为,这由您自己决定呀!”
她用纯真的眼睛望着他,羞得语句都不连贯了:
“但是,但是……您知道……自从那次……关于那个使女的……那件事情之后……我和丈夫…我们完全……是分开生活的。”
神甫见惯了乡间男女的混杂的不正当行为,听到这儿吃了一惊;以为他明白了少妇的心思了,他用眼角望着她,满怀同情地说:
“噢!我懂了!是您的……您的孤单的生活使您烦恼……您正年轻,身体又健康……这是很自然的,完全自然的。”
他显出乡村神甫的毫无拘束的性格,又微笑了,轻轻拍拍约娜的手,说:
“依照戒律,这是许可的,完全许可的。‘肉体的结合仅仅由结婚才被许可。’您已经结了婚,对吧!那就完全不是乱插萝卜了。”
这次轮到约娜不懂什么意思了,等她终于明白过来,立刻羞得满脸通红,眼泪都急出来了。
“啊!神甫先生,您在说什么呢?……不是的……我发誓……我向您发誓……”她啜泣得哽咽住了。
他吃了一惊,忙安慰她:
“好了,我不是故意让您难过,我只想说个笑话;只要心地坦白,说句笑话也无妨。您就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我来找于连先生理论。”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怕这种调解会弄巧成拙,会出乱子,她想阻止,但终于未开口;只含糊地说了一声:“谢谢您。”便匆匆地离开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一直生活在令人懊恼的不安之中。
这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于连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这是他平时捉弄人时常有的一副表情。他还对她表示殷勤,虽然其中带有嘲讽意味;饭后,两人在母亲常走的那条白杨路上走的时候,于连突然轻声对她说:
“看来我们又重新和好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望着路上那条母亲的足迹,由于青草在渐渐地长出,已经快要被湮没了,就像记忆一样,渐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约娜不由浑身一阵心酸;她觉得孤独、彷徨,仿佛在人生路上迷失了一段。
于连又继续讲下去: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原来一直担心你不肯……”
夕阳西沉,夜依然温柔而幽静。约娜心情郁闷得真想大哭一场,她多么希望能找一个知心的人敞开自己的胸怀,偎依着他一吐幽怨啊!她想着,已经忍不住哭出来了,便张开双臂,倒在于连的怀里。
她真的哭了。于连很惊讶,他望着她,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他以为她一定还爱着他,便大大方方地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默默地往回走,他跟她进了卧室,那一夜,他们又睡在一起了。
他们的夫妻生活又恢复了。他并不热心,但心里也不讨厌;在约娜眼里,这一切都是肮脏而又讨厌的,然而,为了她的目的,这一切都承受了,她决心一旦怀了孕,便立刻断绝这种关系。
可是,她发现丈夫在做爱时的行为也和以前不同了,或者更有经验了。每次都有所保留,就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情夫,而不是一个体贴亲切的丈夫。
她很奇怪,每次他与她发生关系时,都在使她受孕之前便停住了。
这天夜里,正当两个人亲热的时候,她试探着问:
“为什么你不像从前那样进行到底呢?”
他冷笑一声:
“上帝!为的是不让你肚子再大起来呗!”
她心里一颤: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要个孩子呢?”
他惊呆了:
“啥?你说什么?还要孩子,你疯啦!……一个孩子已经够累了,又要操心,又要花钱。再要一个,我的老天爷!”
她把他搂在怀里,亲他,吻他,一边低声对他说:
“我求求你……再让我做一次母亲吧!”
他仿佛受到伤害似地,大怒起来:
“你真是病了,求求你好不好,别再让我听到这种混帐话了!”
她于是不作声了,但她决定使用圈套,来获得她所渴求的幸福。
于是她尽量延长他拥抱的时间,自己表现得非常热情,在那假装神魂颠倒的时刻,她用颤抖的双臂紧紧抱住他,一切如演戏一样,她用尽了各种伎俩,然而他始终控制住自己,从不放松大意。
她想再做母亲的愿望也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她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作,于是,她又去找比科神甫去了。
福甫刚用过早餐,由于餐后常常心跳过速,所以满面通红,一见约娜进来,便大声问道:
“怎么样啊?”他也急于知道自己调解的效果如何。
“我丈夫不想再要孩子了。”
约娜已经下定决心,也就不顾及胆怯害臊之类的,立刻回答神甫。
神甫转过身来望着她,准备把他们夫妻间的床第之事问个究竟,他很有兴趣,因为这是他在忏悔工作中最具有遗漏性的部分。他问道:
“你是说什么意思呢?”
虽然她决心已定,但轮到具体解释时又为难了。
“可是他……他……他不肯再要一个孩子。”
神甫不难醒悟过来,他对这类事还是很内行的,仿佛一个斋戒又贪嘴的和尚一样,他又把其中的种种细节,来龙去脉,一一又详细询问了一遍。
他沉思了一会儿,就像在估计丰收的年景似的,终于替她想出了一个很慎密的巧妙对策,然后又平静地说:
“亲爱的孩子,你现在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相信你已经怀了孕,这样,他就不会再戒备了……这样你就真的怀孕了。”
“可…可他万一信不过我怎么办?”
神甫胸有成竹,他对探究人的心理最在行了,十分肯定地说:
“您把怀孕的事对每一个人讲,到处讲,……到时便不由得他不信。”
然后又仿佛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似的,说道:
“这是您神圣的权利,夫人,教会所以希望男女结合,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生育。”
她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好主意,半个月之后她告诉于连,她可能怀孕了。他登时吓了一跳。
“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马上指给他她怀孕的种种症兆、理由,可他还是蛮自信地说:
“那也未必,等等再看吧!”
于是每天早上他便问她:
“怎么样?”
她却总是肯定地回答:
“没来,依然没来,这不是怀孕又是什么呢?”
他急了,又奇怪又懊恼不已,反复地说:
“奇怪,奇怪,吊死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一个月之后,她开始把这个消息到处宣传,只是由于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才没去告诉琪尔蓓特夫人。
于连从开始产生顾虑起,就不再接近她了;现在看来木已成舟,心想也就算了,说道:
“这一个可是自己找上门儿来的。”
于是他又和妻子开始同床了。
果如神甫所料,一切顺利,她又怀了孕。
约娜欢喜得简直快疯了。她出于对她所敬仰的神的感恩,发誓要永守贞节,从此,她再也不和于连亲近了。
她重又感觉自己很幸福了。而且暗暗惊奇,在母亲去世以后,悲哀居然会这么快便忘记。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快乐起来了,可如今不到两个月,自己的心竟痊愈了。剩下的只有一些淡淡的忧郁,仿佛一层笼罩在她的生活之上的一层薄薄的纱布而已。她觉得不可能有什么大事故了,孩子们全长大起来,他们全很爱她,她不必再为她丈夫挂心,她的老年将会平静而愉快。
将近九月末,比科神甫来正式告别了,他穿着一件上身才一个礼袍的新法衣,一边又介绍着他的继任者托耳彪克神甫。这是一位年轻的神甫,身材瘦小,说话有些夸张,一双深陷的眼睛被一道黑圈包围着,性情像有些狂躁。
老神甫已升任戈德镇的首席神甫了。
约娜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悲伤,这位好好先生的面孔是和她作为少妇的一切回忆联系在一起的。为她举行婚礼的是他,为保尔施洗礼的是他,主持男爵夫人葬礼的也是他。她一想到埃都旺村,就会联想到比科神甫挺着大肚子走过农庄院子的神态;她喜欢他,因为他质朴而自然。
神甫虽然高升了,但心里并不怎么高兴,他对约娜说:
“子爵夫人,我心里很难过,很悲伤,在这里我已经住了十八年了。虽然,这里村庄收入少,进益也小,男人对宗教不怎么热心,女人呢?您也清楚,多不守妇道。女孩子无不朝拜大肚子圣母,是不会来教堂结婚的,因此这个地方桔花(桔花象征贞洁,常用于装饰新娘花冠。)不值钱。但,我对当地一向是很有感情的。”
新神甫听得很不耐烦,满脸通红,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