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我在这里,一切都会改变!”
他身着一件干净的旧法衣,那神态仿佛一个身材瘦弱、却又暴跳如雷的顽童。
比科神甫歪看着他,在心情好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看人的,接着说道:
“先生,您想杜绝这些事情,除非把全教区的人都用链子锁住;即使如此,我看也未必有什么效果。”
那个青年厉声答道:
“那我们将来看吧!”
老神甫往鼻了里送了一撮鼻烟,一边嗅着,一边微笑着答道:
“神甫,等您上了年纪,您就心平气和了,这也和经验有关系;照您的做法,只怕教堂里最后几个信徒也被您赶跑了;此外什么作用也没有。这里的人有信仰,但也很胡闹,这一点您可千万注意。每当我发现一个肚子微微隆起的姑娘来听我讲道的时候,我便想:‘我的教民又要增加一个了。’于是我便尽力帮她成家。您知道,您无法阻止他们出乱子,但是您可以去把那个小伙子找出来,使他们结婚,不得扔下那个做了母亲的姑娘不管。记住,除了使他们结婚,别的您什么也不要管。”
新神甫冷笑一声,答道:
“我们的想法不同,不用再讨论了。”
这时比科神甫又无限眷恋地谈起了他们的村庄,谈起他从教会住宅的窗口便可望见的大海,谈起那些漏斗一样的山谷,他在那里常常一边诵读经文,一边眺望着远处海面上的航船。
两位神甫都告辞了,老神甫抱吻了约娜,她几乎要哭了。
一个星期之后,托耳彪克神甫再次来临庄园。他像一个刚登基的小皇帝一样,谈到他的改变计划。然后他希望子爵夫人千万要在每个礼拜日去做弥撒,并且每个节日也要参加。
“您和我,”他说,“都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人;咱们应该常常以身作则,这才可以服众。咱们必须联合起来,这样才有影响。只要教堂和庄园合作,住茅屋的人就一定会敬畏并服从我们了。”
约娜对宗教理解完全是从感情上考虑的,她的信仰,跟其他女人一样,是带有幻想色彩的;之所以她还勉强尽她作为教民的责任,完全是因为在修道院时养成的习惯。至于她的宗教理念,早已在她父亲的自由哲学思想的影响下,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比科神甫看到她多少还为教堂尽点责任,心里也就认可了。因此也不过分要求她。可是新来的神甫一见她,上个礼拜日没去做弥散,就气急败坏地找上来了。
她不愿意和教堂弄僵,便答应他,然而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她只准备由于情面在最初的几个礼拜日到教堂里去。
然而她慢慢地竟养成了去教堂的习惯,并且为这个严格而专横的神甫所吸引。他的狂热的宗教热情,虔诚的信仰,她喜欢。他挑动了位于每个女人心中的那根宗教感情的心弦。他的虔诚的修行,他对世俗和肉欲的蔑视,他对世间一切的厌恶,他对天主的敬爱,他那种年轻人对人间世故的无知,他强烈的言辞,他不屈的意志,都让约娜觉得,他仿佛是一个真正的殉道者;于是饱尝人间冷暖的约娜,便被这个年轻人,这个天国使者的狂热信仰所吸引住了。
他引导她走向拯救万物的救世主,指示她对宗教的坚定信仰一定能帮她解脱痛苦;当她顺从地跪在这个看上去不足十五岁的神甫面前忏悔时,觉得自己软弱而又渺小。
然而不久,这个神甫便把全村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神甫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所以对别人也毫不留情,尤其在爱情这件事情上特别反感和恼怒。他在布道时,总是按教会的习惯,用恶毒的问句来指责爱情,并在乡下听众的头上不时大发雷霆,痛斥淫风;并且他时常为自己的言辞所激动,使他自己气得浑身发抖,甚至跺起脚来。
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教堂里面面相觑;一向喜欢在这些事情上开开玩笑的老农民们,做完弥撒,回来路过穿蓝布衫的儿子和披黑斗篷的老婆身边时,谈起这个神甫,也纷纷表示不满。整个村庄,一起群情激愤起来。
人们在私下里小声谈论着他在忏悔室里严酷的样子,惩罚人时是多么厉害;当他坚决不肯救助那些贞操受到侵犯的姑娘们时,大伙便讥笑他。节日做弥撒时,人们看到有些男女仍坐在坐位上,不与别人一起去领圣体,便又哄堂大笑。
不久,小神甫又像防止偷猎的监护者一样,去根除并阻止情人们的幽会。在明亮的夜晚,他溜到路边的沟渠里,躲在仓库后或靠近小山坡的草丛里,去驱散幽会中的人们。
一次,他又碰到了一对情人,当着他的面居然不罢手,互相抚爱着,在满是乱石的溪谷里,一边走一边接吻。
他气坏了,嚷道:
“不要脸的东西,够了吧!”
小伙子回头看一看他,说:
“神甫先生,您还是忙自己的事情吧,这儿没你什么事。”
神甫气得抓起一些鹅卵石,像打野狗一样,向他们掷去。
两个人笑着逃走了。
下一个礼拜日,他在教堂里当众宣布了他俩的名字。
从此,当地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不去做弥撒了。
神甫每逢周四定会到白杨山庄用晚餐,其他时候有时也来和女教徒谈天。她也像他一样,一谈起精神的力量,便十分投入,宗教辩论中所使用的各种古老而复杂的论据,她已全部了如指掌了。
他们在男爵夫人经常散步的白杨路上边走边谈,他们谈到基督、圣母、以及教会的圣者,就像在谈论他们所认识的熟人一样。有时,他们会停下来,探讨一些深奥的理论问题,这时,她就一下子阐发出许多包含着理性光辉的思想,神甫呢?往往比她更进一步,精确到仿佛要从数学的圆形里求出相等的方形面积,就像一个偏执而认真的辩护人一样。
于连十分敬重这位年轻神甫,每每说:
“这位神甫我很喜欢,他一点都不让步。”
因此他一直坚持去做忏悔和领圣体,本能地起着示范作用。
于连几乎每天要到福尔维勒伯爵夫妇家去,他和伯爵一起打猎,成了伯爵不可或缺的伙伴,而且,不论刮风下雨,他都陪伯爵夫人去骑马。
伯爵说:
“他们骑马都快骑疯了,不过,这对我妻子身体则是件好事儿。”
男爵在十一月中旬回到了山庄。他变老了许多,憔悴而又衰弱,精神上再也挥不去那种阴沉忧郁的阴影。他对女儿更依恋了,仿佛几个月以来的狐独寂寞,使他更迫切需要家庭的温暖,亲人的爱,和精神上的安慰。
约娜并没有向男爵透露她最近思想上的变化,她与托耳彪克神甫的交往,她有宗教热情;然而男爵第一次见到这位神甫,心里便十分反感。
当晚约娜问他:
“你觉得这位神甫怎么样?”
“他是个十足的宗教裁判官,是个极危险的人。”他回答说。
后来,他从他的熟悉的农民那里,了解到这位神甫的残忍和凶暴,他的种种违反自然法则的对人性的迫害,心里对他欲发憎恨了。
男爵本是崇尚大自然的前世哲学家的信徒,他是个积极的泛神论者,当他看见一对生物在交合,便会受到感动,因此,他怒斥天主教徒中所信“天主”,那个合乎资产阶级意志,具有耶稣会的迫害和暴君复仇心理的“天主”;真正的天主,在他看来,实际上是缩小了的天边无际的、万能的“创造”,而“创造”也同时就是生命,光、大地、思想、植物、岩石、人、空气、牲畜、星辰、神、昆虫等万物的总和。之所以视它为“创造”,就因为它创造一切,比意志坚强,比理念广阔,它随着时机的变化与温暖宇宙的日月星辰的运行,在无尽的空间里,在四面八方,不拘形式、自由、无理智、无经济地产生着一切。
“创造”包含了万物的萌芽,它培育了生命、思想,就像树木的开花、结果一样。
所以,在男爵眼里,生殖是大自然的法则,是圣洁而可敬的,它体现着宇宙永恒而不可求解的意志。男爵于是开始在各个农庄里鼓动农民起来反对这个神甫,这个生命的“迫害狂”。
约娜一时很苦恼,她向天主祷告,向父亲恳求,然而男爵总是回答说:
“这种人毫无人性,必须与他斗争到底,这是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的义务。”
他抖动着一头长长的白头,反复说:
“这种人是罪恶的,他们什么都不懂,就像白痴,对什么都是胡来一气;这种人是违反自然的。”
他喊着“违反自然”,这几个字在他心中就像对某个人 所下的诅咒。
神甫知道自己现在遇上了敌人,然而他坚持要把庄园和年轻的女主人控制在自己手中,他坚信自己将获得最后的胜利,一边在暗暗等待着时机。
不久,一个强烈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了:他曾经无意中发现了于连和琪尔蓓特之间不正当的关系,现在,他决心不惜一切来拆散他们。
这天,他又去看约娜,在一次神秘的长谈之后,他请求她与自己合作,和他一起驱除她庄园中的邪恶,挽救那两个不知改悔的灵魂。
她不懂什么意思,便问。他却说:
“时机还不到,到时候我会再来的。”说完便告辞了。
冬天即将过去,按乡间的说法,这是一个发霉的冬天,潮湿而暖和。
过了几天,神甫又来到庄里。他旁敲侧击地说,在某些人中间可能有不正当的关系,而这些人本应该是注重操守的。神甫又说,知道了这种事的人,有义务去尽力阻止他们。他又发表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言论,然后又握住约娜的手,劝她一定要下定决心,与他合作,搞个水落石出。
这次约娜听懂了,她一时陷入沉默,想到家庭如今才平安下来,好不容易有了相对安定的日子。又要去招惹一场风波,心里便难以接受;因此她故意装作不懂神甫的意思。这时神甫索性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来了:
“子爵夫人,要我来告诉你一切是令人痛苦的,但我所处的职位使我有责任叫您明白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本是可以阻止的,您要知道,您丈夫与福尔维勒伯爵夫人的交往是罪恶的。”
她顿时羞愧万分地低下了头。
“那么您准备怎么办呢?”
神甫接下去问。
她呐呐地答道:
“您让我怎么办呢?神甫先生。”
“你必须出面制止这种罪恶的情欲。”
神甫专横地说。
她哭了,用悲痛的声音回答道:
“可是他不会听我的话的,他已经和一个女仆欺骗过我,也不再爱我了;如果我有什么要求不合他的心愿,他会对我很不好……我有什么办法呢?”
神甫并不回答,反问道:
“这么说,您默许啦!您屈服啦!您同意啦!通奸的罪人便在您身边,罪恶就发生在你眼前,而你竟装作看不见,不闻不问吗?您是一个妻子吗?是一个教民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吗?”
她哭了,啜泣着问: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神甫答道:
“怎么办都比容忍这种恶行要好,我说,怎么办都行。离开这个恶人吧,走出这个肮脏的家吧!”
约娜又说:
“可是,神甫先生,没有生活来源我怎么生活呢 ?我没有这种勇气……再说,我也没有任何证据,怎么能随便离开呢?……我不能这样做的。”
神甫气得浑身直抖,站了起来:
“夫人,这一切全因为您软弱无能啊;我没想到您居然这么无能,您简直就不值得天主的怜恤!”
她在神甫面前跪了下去:
“啊,神甫先生,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指点我吧。”
他回答得很干脆:
“您可以去告诉福尔维勒先生,让他来斩断这种关系,他有责任,这点可以了吧!”
她一想到后果,觉得可怕极了。
“可他会杀死他们的,神甫先生,一定会的,那我就犯了杀害亲夫的罪!……啊!不行,这可不行!”
神甫先生更生气了,举起手来,仿佛诅咒她似的,说道:
“那您就生活在耻辱和罪恶之中吧!不过,你的罪恶比他们更大,因为您是一个容忍奸情的妻子……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他走了,浑身气得发抖。
她慌忙跟在他的后面,准备退让,而且差不多就要答应他了。然而神甫依旧怒气冲冲地向前走去,手里气愤地挥舞着那柄几乎和他身材一样高的大雨伞。
他瞥见于连正站在栅栏门附近,指挥人们修剪那里的树枝,便向左一拐,想从库亚家的农庄穿过去,一边反复地说:
“夫人,让我走吧,我对您已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农庄的院子中间,一群邻近居民的孩子们,正聚拢在母狗来尔扎狗棚的周围,一声不响地,仿佛在紧张地观看什么东西。男爵也像一个小学老师一样,站在孩子丛中,背着双手,好奇地观望着。但当他远远地看见神甫过来,为避免与他见面,便走开了。
约娜还在后面恳求着:
“再让我考虑几天好不好?神甫先生,请您到时再来一次,到时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的最后决定,然后,咱们再一起商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