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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4)

第九章 (4)

她想起母亲几次到修道院看她的场景,她把一纸袋糕点放到她手里的那种动作,许许多多的小细节、小动作,母亲的音容笑貌,她说话时的语调和爱用的手势,她微笑时眼角的皱纹,她坐下时微喘的气息。

她反复地端详着死者,木然地重复着:“她现在死了!”于是,所有与死有关的恐怖都浮现在她脑海。

这个静静的睡着的人,她的母亲,她的妈咪,她的阿黛莱德妈咪,果真死了吗?她在想,她再也不会动了。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能笑了,永远不会再和爸爸一起吃晚饭了;她再也不会叫“早安,约娜!”了;因为,她已经逝去了。

她就要被钉入棺材,长眠地下,一切都将完结了,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为什么呢?她从此就永远失去母亲了吗?这个在她心里如此熟悉如此亲密的亲爱的人,这个她生来第一个认识,一张开双臂就爱抱她的人,这个爱的源泉,这个生命的依托,这个在女儿心中比一切都宝贵的可爱的母亲,她居然仙逝了。她只有几小时的时间,可以守候这张面孔,这张熟悉的,但却毫无表情的面孔;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除了记忆。

在一阵惨凄的绝望的挣扎中,她跪倒在地上;用痉挛的双手抚着被单,嘴贴着床,头偎在被褥中,发出令人心碎的呼喊:

“妈妈,我可怜的妈妈呀!”

她就要疯了,仿佛就像那天夜里单身跑到雪地上一样,于是便站起身,到窗口去,呼吸一下和死人室内完全不同的新鲜气息。

幽美的月光下,修剪过的草坪、树木、原野、远处的大海,都安息在静穆的夜色里。这种温柔而平和的夜色让约娜更加伤心,她的两眼渐渐又充满了泪水。

她于是又回到床边,坐下来,把母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一如她病了时,自己守候在她床前一样。

一只大甲虫,在烛光的引诱下飞入室内,在房间里飞来飞去,不时像个皮球似的撞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约娜被它嗡嗡的声音所吸引,抬头去看,却找不着,只在白色的天花板上看到了它晃来晃去的身影。

一会儿飞虫的声音平息下来,消失了。屋里的台钟在发出轻轻地嘀答声,夜静极了,约娜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轻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细小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那是床脚的一只椅子上,从母亲身上脱下的裙袍里传出来的——母亲的表在走动的声音。人已经逝去了,而这个机械却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走着,这种无意识的对比却在约娜心中引起了一阵刀绞一样的伤痛。

她看一看时间,还不到十点半,想到她要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一个夜晚,她忽然有点害怕。

接着她心中又涌起了其他的种种回忆,自己的一生、萝莎丽、琪尔蓓特、以及自己爱情的最终幻灭。人世间的一切无不联系着苦痛、悲伤、死亡。人人都在欺骗,都在说慌,事事让人烦恼,让人痛心。从哪里才能找到一点真正的开心和快乐呢?莫非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在灵魂已从人世的苦难中得到拯救的天国?

灵魂!她开始对这个深不可测的神秘物作出种种幻想。一时陷入充满诗意的信念中,不久这些信念又被同样虚幻的意念所否定。那么母亲的灵魂,这个冰冷得已一动不动的躯体里的灵魂,此刻又归于何处呢?是不是在很遥远的、空中的某个地方?……但到底是在哪里呢?是像一朵落花的芬芳一样蒸发了呢?还是像脱壳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呢?

是被上帝呼唤去了吗?还是随机散布到新创造的生灵中,或是掺和到刚破土的嫩芽中呢?会不会在附近呢?比如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它刚刚离开的死去肉体的周围呢?约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飞过,仿佛自己在与无实体的灵魂发生了感应,她吓了一跳,吓坏了,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呼吸,更不敢回头去看,心里害怕得怦怦直跳。

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了,忽然间那只消失了的甲虫又飞起来,在墙壁上反复撞着,当她明白那原来是甲虫振翅飞舞的声音,她的心重又平定下来。她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目光落在有狮身人面像的那张母亲放纪念品的写字台上。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的脑际,她要在这诀别的时刻,把死者所珍爱的信读一读,就像念祷告书一样。这仿佛是一种微妙而神圣的义务,一种子女孝心的表示,她想她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这些即是她从未见过的外祖父、外祖母给她母亲的信。他们也一定会感到痛苦的,仿佛在这个哀悼之夜,她要越过她母亲的遗体,向他们伸出手去,并在那久已逝去的亲人、刚去世的母亲、还有依然在世的自己之间,形成这种自然的爱的锁链。

她走过去,拉开写字台的柜门,把底位的抽屉拉开,取出十来捆纸包已泛黄的信。它们都依次用绳子扎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

出于感伤,她把那些信都放到床上,放到她母亲的怀里,这才开始笑了。

这些信散发着上一世纪的气味,是在许多家庭的古老书架里都能找到的。

第一封信称谓是“我的亲女儿”,另一封则是“我的美丽的乖女儿”,还有“我亲爱的小宝贝儿”,“我的小爱女”,“我最爱的女儿”,“我亲爱的孩子”,“我的阿黛莱德”,“我亲爱的女儿”等等,这些称谓是随收信人所处的不同成长阶段而写成的,最初是小女孩儿,然后是少女,最后是少妇。

信里洋溢着亲切而挚热的疼爱,写的是身边种种的小事情,和一个外人看来毫无趣味的家庭中的大事:“父亲又感冒了;女仆把手指烫伤了;捉耗子的猫死了;栅栏门右手那棵栗树被砍掉了;母亲从礼拜堂回来的路上发现她的那本弥撒经不见了,也许是被人偷了吧!”

信中还谈到好多约娜所不熟悉的名字,而她似乎在童年时知道这些名字的。

这些琐碎的故事仿佛启示录一般,让约娜非常感动;仿佛一下子沉浸到母亲过去的岁月里,她的内心世界中。约娜眼睛望着沉睡在那里的躯体,突然大声痛哭起来,念给死去的母亲,就仿佛替她解闷儿,让她得到安慰。

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真的很幸福了。

她把这些信一封一封抛到床脚边,心想它们也应该放进棺材,如同人们安放的鲜花一样。

她又解开另一捆信,这里的笔迹同刚才不同了。她又开始诵读:“没有你的爱抚我简直无法生存,我爱你爱得快疯了。”

只有短短的两句,且没有署名。

约娜拿着信纸反复看了几遍,依然不解,收信人明明是“勒信奇?德沃男爵夫人。”

她又打开第二封:“今晚他一走,你就过来吧!我们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好时光,我热烈地爱着你。”

然后又一封信:“我疯了一样彻底想你,我仿佛拥抱着你,眼睛相对,嘴吮在一起。可当我想到你睡在他的身边,由他为所欲为……我真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

约娜越发愕然。

这些是什么?这些情书是写给谁的?为谁写的?作者是谁?

她继续看下去,每封信都是狂热的表白,幽会的秘约,和谨慎的叮嘱,信末总有这么一句“看完务毕焚毁”。

最后她又翻到一张便笺,一张接受应邀晚餐的普通的便条,笔迹却与前面的一致,署名为“保尔?德?恩纳马尔”,男爵每次谈起他时,总爱说“我可怜的老保尔”称呼之,他的妻子则是男爵夫人最要好的朋友。

她顿时一阵头晕,急忙扔掉手上这些龌龊的信,就像扔掉爬在她身上的毒虫一样,然后跑到窗前,不禁动情地放声大哭起来。后来,她精疲力尽地倒在墙脚边,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她的哭声,便用帕子蒙着脸,在绝望中呜咽不止。

她也许会这样彻夜哭下去,但隔壁房间里的一阵脚步声却让她警醒起来,会不会是父亲回来了呢?看一看在床上和地板上的信,只要他打开一封,一切都完了!他到底知不知晓呢?上帝!

她扑上去,双手抓起那些发黄的旧信笺,不管是谁写的,外祖父的,情夫的,以及那些未打开的,以及用绳子捆着尚留在写字台抽屉里的,统统扔进壁炉里。然后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支燃着的蜡烛,把它们点着了,火焰一下子窜得老高,火光闪闪地跳跃着,映亮了房间、床铺和尸体;死人冰冷的面孔和被单下肥大的躯体轮廓,在床后白色的布帘上,映出一幅黑色的跳动的暗影。

转瞬之间,一切都化为灰烬,她又跑到开着的窗口,仿佛已害怕留在死者身边,坐在那里,用手掩面,不觉又哭起来,一边悲伤地呼喊着:

“妈妈,可怜的人,我可怜的妈妈呀!”

她又想,如果母亲真的没有死,如果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如果她这时忽然醒来,那么自己会不会因为了解了母亲的隐私而减少对她的孝心呢?她还会用那么虔诚的心去抱吻她吗?还会用那么圣洁的爱去对待她吗?不,不会的,而这一思想让她的心都碎了。

夜已珊;星光开始隐退,已近破晓了,月亮正缓缓沉入大海,水面上闪着螺钢色的银光。

约娜不觉又想起她初回白杨山庄时,临窗眺望夜色的第一个晚上。那是多么遥远的事,而今一切都已改变了,现实中的明天与她想象中的是多么的不同啊!

渐渐地,天空又染成一片蔷薇色。她看到了初升的曙光,仿佛面对一种不可思议的天景似的,十分惊讶。她不禁疑问,世上有如此美丽的晨曦,为什么却没有一点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推门的声音,她吃了一惊,于连进来了。

“怎么样,太累了吧!”他问道。

“不。”她含糊地说,心里却高兴现在终于不再孤独一人了。

“你去休息一下吧!”他又说。

约娜心情沉重,哀伤地与母亲抱吻,然后回到自己卧室去了。

这一天就在准备葬礼的凄切心境里度过。男爵傍晚才赶回来,他自然伤心得很厉害。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

约娜在母亲冰冷的额上做最后一次亲吻,替她做了最后一次梳妆,看看尸体钉入棺材里,才退了回来。客人们都快要来了。

最早到来的是琪尔蓓特,她一见约娜,就抱着她泣不成声。

从窗口可以望见几辆马车正在转进栅栏门飞驰而来,宽大的客厅里充满了人声。身穿丧衣的女宾们陆续进来,好些约娜从未见过的。古特列侯爵夫人和勃利瑟维勒子爵夫人也都来了,和约娜拥抱着,安慰着。

忽然发现丽松姨妈躲在一边,约娜亲切地抱住了她,让这位老小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于连进来了,他全身孝服,穿得很精神,一边忙忙碌碌,显然对这宏大的场面非常满意。他低声和妻子谈了几句,又机密地提醒说:

“所有贵族全部到齐,场面确实很气派。”

他庄重地与女宾一一致礼,然后又出去了。

丧礼开始了,只有丽松姨和琪尔蓓特伯爵夫人一直陪伴在约娜身边,伯爵夫人不断地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