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获救之舌(卡内蒂作品集)
89282400000005

第5章 弟弟的出世

幼年时代,当我还待在一把为幼儿准备的高椅里的时候,我觉得仿佛椅子离地板非常远,担心从椅子上掉落下来。布科大伯父——我父亲的长兄来访,把我抱出来放在地上。随后他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张开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Yo ti bendigo, Eliachicu, Amen!”(“我为你祝福,小伊利斯,阿门[1]!”)这话他说得很有力,我喜欢他那严肃的声调,我以为,倘若他替我祝福,我仿佛就长大了。但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笑得太早,我觉察到他在拿我开心,我屡次三番轻信祝福的重要时刻,但最终总使自己感到难为情。

这位大伯父无数次地重复他所做过的一切。他教我唱许多歌曲,孜孜不倦地教唱,直到我自己能独立唱为止。当他再来的时候,他便查问我,耐心地训练我在大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虽然他老是马上毁灭自己作的祝福,但我仍然期待着他的祝福。要是他能较好地克制自己,说不定他会成为我最亲爱的伯父。他住在瓦尔纳,在那里掌管着祖父商行的一个分店,只是在节日和遇到特殊时机才来鲁斯丘克。人们怀着敬意谈论他,因为他是“布科”,那是每个家庭中长子的光荣称号。我早就懂得当长子多么重要,要是我留在鲁斯丘克,我也成了一位“布科”了。

长长四年里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在这期间,我像一个小姑娘一样穿着裙子,我要求像个男孩那样穿上裤子,但总是被用空话敷衍,答应以后解决。后来我的弟弟尼西姆呱呱落地了,趁此时机,我头一次穿上了裤子。我怀着能穿上裤子的巨大自豪感,经历了所发生的一切,出于这种原因,我记住了事情的每个细枝末节。

家里有许多人,人们露出忧虑不安的神色。我的儿童床通常也在卧室里,可是我不可进房到母亲那里,便在门前走来走去,以便在某人开门进去时看她一眼。但是人们随即把门关上,我无法瞥见她。我听到大声痛哭的声音,我不熟悉这声音,便打听谁在哭,人家对我说:滚开!我还从未见过大人们如此忧心忡忡,没人顾得上我,这使我感到不习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次延续时间较长的难产,人们担心我母亲的生命。)梅纳赫莫夫大夫,一位留着长长的黑胡子的医生,也在场。他平日非常和蔼可亲,让我演唱歌曲,并为之夸奖我,可是此时也不理睬我,不跟我说话,并且在我不离开房门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看看我。哭声大了,我听见“madre mia querida! madre mia querida!”(西班牙语:我亲爱的母亲!我亲爱的母亲!)我把头紧贴在房门,当门打开的时候,呻吟声非常大,我感到害怕。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母亲的呻吟声。我不能再看见她,那是非常可怕的。

我终于可以进入卧室了,人人喜笑颜开,父亲笑了,人们给我看看小弟弟。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梅纳赫莫夫大夫说:“她需要安静!”但此时房内并不安静,外来的妇女们在房间里来来去去,现在大家又喜欢我了,我受到鼓励。很少来我们家的祖母说:“她已好些了。”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怕她,便跑了出去,不再待在门旁。过了好长时间,我对母亲还感到陌生,经过好几个月,我对母亲才又寄予信任。

紧接着,我所遇见的是割礼[2]。家里来了更多的人。我可以观看行割礼。我得到的印象就是人们有意拉我来观看,所有门户都打开了,住宅大门也敞开了,大客厅里为来客们摆放着一张铺上桌布的长桌,割礼在卧室对面的另一间房间里进行着。在场的只有男人,大家都站着,一丁点大的弟弟被托举在一个碗上面,我看见了小刀,尤其见到许多血滴进碗里。

弟弟以外祖父的名字尼西姆命名,人们向我解释说,我是老大,因此取了祖父的名字。长子的地位被抬得非常高,我从割礼的时候起就意识到这点,并从此永远不丧失长子的自豪感。

宴席间充满了欢声笑语,我穿着裤子散步。我要让每个客人都注意到我的裤子,否则决不罢休,当新的客人到来时,我就从门口向他们迎面走去,满怀希望地在他们面前站着。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客人都已到齐了,这时人们惦念着邻屋的表兄雅克。“他骑他的自行车去了。”有人说。他的这种态度受到指责。他在饭后来到,满身尘土,我看见他在房前从自行车上下来,他比我大八岁,穿着文科中学生的服装。他得意地告诉我,人家刚刚送给他这辆自行车,接着他试图悄悄地走进屋里来到客人中间,我脱口而出,表示也想得到一辆自行车,索菲姑姑冲过去指责他,他用手指点着恐吓我,随即又无影无踪了。

这一天,我也知道必须闭口吃饭。雅克的姐姐雷吉娜,把果仁塞进嘴里,我站在她跟前,像着魔似的仰视着她,看她如何闭嘴咀嚼。她嚼了很长时间,嚼完时说,现在我也得这样做,否则我又要穿上裙子。我必须迅速学会,因为无论如何我不想又失掉我的裤子了。

注释:

[1]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祈祷结束时的常用语,表示“诚心所愿”。

[2]犹太教对初生男婴举行的一种宗教仪式。行礼时,用石刀割损阴茎包皮,作为神和人缔约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