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获救之舌(卡内蒂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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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亚美尼亚人的斧/吉卜赛人

司汤达在他的《亨利·勃吕拉传》中非常灵巧地描绘地形图,我却没有这方面的兴趣,而且很遗憾,我总是一个笨拙的绘图者。这样我就得简略地描述一下在鲁斯丘克我们的庭园四周的住宅是如何布局的。

从街上经大门进入院子里,可以见到爷爷的房子就在右手边。看样子,它比其他房子高大,实际上确实也高些。它是否不同于其他两层的房子,还有上一层楼,我就无法说清了。无论如何,它给人较高的印象,因为通往它上面的阶梯较多。爷爷的房子也比其他房子明亮,也许是它油漆得光亮吧。

爷爷房子的对过,院子大门的左手边,是我父亲的大姐——索菲姑姑同她的丈夫——纳坦姑父居住的房子。姑父叫埃尔雅墓姆,这个名字从不合我的意,也许因为它听起来不像其他所有的名字那样有西班牙味。他们有三个孩子:雷吉娜、雅克和劳里卡。劳里卡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但比我还大四岁,这一年龄上的差别引起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我家的住宅在姑父的房子旁边,看起来跟姑父的房子一模一样,两者排成一行,也是在院子的左边。有一些石级通向这两幢房子,石级的尽头是一个平台。

这三幢住宅之间的庭园非常大。我们家对面,并非中央,而是稍稍靠边,有一口用吊桶打水的水井。此井供水不足,绝大部分的生活用水都是取自多瑙河。河水装在大桶里靠骡子拉回来,多瑙河的水如不事先煮沸消毒就无法使用。水煮沸后,盛在大水锅里,置于屋前的平台上冷却。

水井后面是果园,通过一道围篱同院子隔开。它并不特别漂亮,布置过于讲究,规则匀称,或许也不够古老。母亲方面的亲戚有许多更漂亮的果园。

从庭园进入我们的住宅,要经过房子狭窄的一面。我们的住房远远地向后面延伸,虽然它只有底层,在我的记忆里却是非常宽敞的。从庭园较远的一边,可以沿着庭园最长的小路,绕着我们的房子走,走到后面就来到一个小后院,厨房门与之相对。后院里放着待劈的木柴,母鸡和鹅四处乱跑,房门敞开的厨房里,总是熙来攘往,女厨师送东西出去又拿东西进来,六个小姑娘蹦来跳去,忙忙碌碌。

厨房前面的这个后院里,经常有个佣人在劈柴。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悲伤的亚美尼亚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想起他来。他一边劈柴一边唱歌,所唱的歌曲我虽然听不懂,却使我心碎欲裂。我询问母亲,他为什么如此悲伤,母亲说,坏蛋企图把施坦波尔的亚美尼亚人斩尽杀绝,他失去了在那里的全部家人。他从一个隐蔽处窥见他的妹妹被人杀害,随后他就逃到保加利亚,出于同情,我的父亲把他带到家里。现在,当他劈柴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他的小妹妹,因此他唱了这些哀伤的歌曲。

我对他怀有深深的爱。当他劈柴的时候,我就站在客厅尽头的沙发上,这儿客厅的窗子朝着厨房后院。这时,我探头往窗外看他,而当他唱歌的时候,我就想到他的妹妹,于是我总希望自己有个小妹妹。他留着黑色的长胡须,一头乌黑的头发,我觉得他特别高大,也许因为我看见他时,他正挥动臂膀,高高扬起斧头。我对他的爱还胜过管跑业务的佣人切勒邦,后者我难得见到。我们彼此交谈几句,但只是几句,我不知道是用什么语言交谈的。他在着手劈柴前等候我,一见到我,便微微一笑,随即扬起斧子,他怀着怎样的怒火猛劈木柴,那是令人吃惊的。接着他的脸变得阴沉了,他唱起他的歌来。当他放下斧头的时候,又对我微微笑了,我期待着他的微笑,正如他——我一生中遇到的头一个逃难者,期望着我的微笑一样。

吉卜赛人每周星期五来。星期五,犹太人家家户户都为安息日[1]做好一切准备,从上到下打扫房子,保加利亚姑娘急匆匆地来来往往,厨房里熙熙攘攘,非常繁忙,谁也没工夫管我。我独自一人待着,脸紧贴宽大客厅那朝着花园的窗子,等待着吉卜赛人。他们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我想,姑娘们在那些漫长的夜晚,在黑暗中蹲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大概也向我讲过吉卜赛人的事。我想到他们会盗窃小孩子,并相信他们在打我的主意。

我虽然惊恐不安,却不放过看看他们的时机。看起来,他们的模样很好看。院子大门为他们大大敞开了,因为他们需要地方。他们像一整个家族那样来了,中心是一个高高挺直身子、双目失明的族长,据说是曾祖父,是位好看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身披五颜六色的布片,慢悠悠地走动,左右两侧由两个成年的孙女搀扶着。各个年龄段的吉卜赛人簇拥着他,男人很少,几乎全是妇女和无数的小孩子,幼儿由他们的母亲抱着,其他孩子欢蹦乱跳,但都没有远离自豪的长老,他老是处于中心。整个队伍非常拥挤,那么多人摩肩接踵地行进,平常我从未见过。这是这个热闹非凡的城市中最热闹的景象。那些用来拼凑成衣服的布片,五光十色,光彩夺目,而各种颜色中最耀眼的是红色。他们许多人肩头上挎着的口袋晃动着,如果不是想到口袋里装着偷来的小孩子,我是不会注视它们的。

我当时觉得这些吉卜赛人多得不得了,但要是我现在试图估计一下他们的人数,我会认为,那不超过三四十人。无论如何,我当时在大院里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由于他们为了这位长老的缘故而那样慢慢腾腾地行进,我觉得他们挤满了院子,队伍无限长。他们并没有待在这里,而是绕着房子东游西荡,进入厨房前边的小院子里,那儿堆放着木柴,他们在那儿坐下来了。

我惯于等待他们最初在院门前出现的片刻,刚刚一瞥见那位双目失明的长老,我就一边尖声呼叫:“Zinganas! Zinganas!”(西班牙语: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一边经过长长的客厅和更加长的同厨房衔接的走廊,跑到后面。母亲正站在厨房里指点人们做安息日的菜,某些美食她亲自制作。我在半路上时常遇见小姑娘们,但我不注意她们,我不停地尖叫,直到我来到母亲身旁,她安慰了我几句。我没有待在她身边,而是沿着这条长长的路又跑了回去。我从窗口朝行进着的吉卜赛人看了一眼,这时他们向前移动了一点点,我又跑去厨房马上报告。我想见到他们,一心想着他们,但刚刚一看见他们,我又被恐惧攫住了,我担心他们打我的主意,于是我一边呼喊一边跑开。这样来来回回奔跑了好一阵子,我相信,我因此对坐落在前后两院间的住宅的大小有着深刻的感受。

他们一到达厨房前面的目的地,长老就席地而坐,其他人都围着他,妇女们打开随身携带的口袋,接受一切赠品,并不为此发生争吵。他们得到大堆他们仿佛特别渴求的木块,还得到许多食物;所有已烹调好的菜肴,他们也都得到一些,供给他们吃的东西绝不是残羹冷炙。看见他们没有把小孩子装进口袋里,我的心情轻松了,在母亲的保护下,我在他们中间转来转去,仔细地打量他们,但又提防自己过于靠近那些想要抚摩我的妇女。那失明的老人慢条斯理地吃一个碗里的东西,安然歇息一下。其他人一点也没有碰菜肴,什么东西都装进大口袋里,只有小孩子可以享用送给他们的甜食。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很亲热,根本不像抢劫小孩的强盗,这使我感到惊奇。但是这丝毫也没有削弱我对他们的恐惧。过了一些时候——可我觉得时间很长——他们就动身了,队伍行进的速度比来时快,绕着房子走,穿过庭园回去。我从同一窗口注视着他们经由大门离开。于是我最后一次奔回厨房里报告:“吉卜赛人走了。”我们的佣人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大门处,把门锁上,说:“现在他们不再回来了。”院子的大门通常白天敞开,但星期五关闭,这样其他也许随后而来的吉卜赛人的队伍就知道他们的人已经来过了,于是他们便继续往前走。

注释:

[1]犹太教徒以星期六作为休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