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获救之舌(卡内蒂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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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土耳其人之家/爷爷与外公

卡内蒂爷爷忙的时候,我被送到他家里去向奶奶请安。她坐在土耳其沙发上抽烟,或者喝不加牛奶的咖啡。她老是在家里,从不外出,我想不起当时曾经在住宅外边看见过她。她叫努拉,和爷爷一样都是阿德里安堡人。爷爷叫她欧罗,本来是金子的意思,我一直不理解她的名字。在所有亲戚中,土耳其的生活习惯她保留得最多。她向来不从沙发上站立起来,我压根就不清楚她怎样坐到沙发上去的,因为我从未看见过她走动。她偶尔唉声叹气,喝一杯咖啡,抽抽烟,她用一种哭诉的声调迎接我,什么话都没有对我说,就抱怨着打发我离开。对陪送我去的人,她说了几句令人同情的话,也许她认为自己疾病缠身,也许她真的有病,但她肯定是按东方方式生活,非常之懒,必定受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爷爷的折磨。

我当时还不知道,爷爷不论到哪里,马上就会成为中心人物。在家里他是一位暴虐者,很可怕,如果他高兴,他可以流出热泪,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孙子们中间,他感到洋洋得意。在亲朋好友中,甚至在整个教区里,他因为有一副好嗓子而备受欢迎,他的嗓子特别令妇女们叹服。倘若他被邀请去做客,他不带奶奶一起去,她的愚昧无知,她那没完没了的悲叹,令他讨厌。在他应邀前去的地方,他总是很快就被一大群人包围,他讲那些他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的故事,碰到特殊场合,他会应邀唱起歌来。

在鲁斯丘克,除了卡内蒂奶奶外,还有许多土耳其的事情。我学的第一首儿歌《红通通的苹果来自施坦波尔》,歌词以施坦波尔城的名字结束,我听说过这个城市,说它非常大,我很快就把它同我们这里看见的土耳其人挂起钩来。“埃迪尔内”——在土耳其语里叫作阿德里安堡,这个卡内蒂爷爷和奶奶出生的城市,常常被提到。爷爷唱土耳其歌曲,向来不把歌曲唱完,问题在于他把某些高音拖得特别长。我比较喜欢感情强烈、节奏明快的西班牙歌曲。

富有的土耳其人的房子离我们家不远,从窗前网格稠密的栅栏就可以看出是这些人的住宅。这些栅栏是用来监视妇女的。我头一次听人们讲到的谋杀,是一个土耳其人出于妒忌干的。在去阿尔迪蒂外公家的路上,母亲带我从一幢房子旁边经过,指给我看山丘上的一个栅栏,并说上边曾有个土耳其女人,站着打量一个路过的保加利亚男子,随后,她的丈夫,一个土耳其人,把她刺死了。想当初,我并未真正理解一个死人是什么样子的,但在这次散步中,经母亲的讲解,我才明白了。当时我问妈妈,人们在地上的一片血泊中发现的那个土耳其女人,是否再没有站立起来。“再没有。”她说,“再没有!她死了,你懂吗?”我还是不明白,于是又询问,我就是这样逼迫她多次重复她的话,直到她不耐烦地改变话题为止。这桩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仅有倒在血泊中的死人,还有那个丈夫的忌妒心,正是这种妒忌心导致了谋杀。我颇有点喜欢这妒忌心,尽管我很不希望那女人断送了生命,但我无法排除妒忌心理。

在这次散步结束,我们到了外公那里的时候,我亲身体验到妒忌是怎样一回事了。外公住在一幢略呈红色的宽敞的房子里。经过房子左边的一扇小侧门,我们走进一个年代久远的花园,它比我们家的花园漂亮。花园里有一棵大桑树,树枝低矮,轻易就可以爬上去,但当时还不允许我爬树。每次从树旁经过时,母亲总是指给我看高处的一条树枝,那是她当年还是年轻姑娘时隐藏的地方,当她想要排除干扰,安安静静地看书的时候,惯于躲到那里。她带上她的书钻到那里,一声不吭地读起来,她隐藏得非常巧妙,从树下无法看得见她,她也听不见别人叫她,因为她被自己喜爱的书迷住了,她在树上读完了她所有的书。离这棵桑树不远的地方,有石阶通往住房,这儿住房的地势高于我们家的住房,但是通道阴暗。我们经过许多房间来到最后一间,外公坐在房内的一把靠背椅上,他是一个矮小的脸色苍白的人,体弱多病,老是围着围巾,披着方格花呢的斗篷,总是穿得暖暖和和的。

“Li beso las manos, Se?or Padre!”母亲说——“我吻您的手,父亲!”接着她推我向前,我虽不喜欢他,却不得不吻他的手。他从不乐呵呵的,也从不气鼓鼓的,也向来不像我以其名字命名的爷爷那样严厉,他老是那个样子。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靠背椅上,不对我说话,不赠送我东西,只是跟母亲交谈几句,然后拜访就结束了。每次访问的结局都是同样的,我很讨厌。外公常常带着一丝狡猾的微笑看看我,低声问道:“你更喜欢阿尔迪蒂外公,还是卡内蒂爷爷?”他知道我要怎么答复,因为无论大人或小孩,人人都沉醉于卡内蒂爷爷,而无人喜欢他。他想逼迫我说实话,使得我不知所措,极其狼狈——这他很欣赏——这种情况每个星期六都要重演。起初我什么话也不说,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于是他又提出他的问题,直到我获得撒谎的力量,说了声“两位都喜欢!”才停止追问。他当即威吓地扬起手指叫喊道(这是我从他那里曾经听到的唯一的一声噪音):“Fàlsu!”(“更加虚伪!”)他把要强调的“虚伪”一词拉得长长的,听起来既带有威吓,同时又有悲叹的声调,他的话现在仍在我的耳际萦绕,仿佛我昨天去登门拜访过他似的。

在经过许多房间和通道出去的途中,我深感自己犯了错误,因为我撒了谎,心里非常压抑。母亲虽然坚定不移地依恋着她的娘家,从未放弃过对她父亲的这种礼节性拜访,但这时她也感到自己的一些过失,因为她使我屡次三番遭到外公那样的责备,这种责难本来是针对爷爷的,却使我独个承受了。为了安慰我,她领我到房后的水果玫瑰园,指给我看她黄花闺女时最爱的一切花卉。她深深吸进它们的芳香,她的鼻孔宽大,鼻翼总是颤动的,她把我抱起来,以便我凑近玫瑰闻闻。假如水果有点成熟,她就为我采摘一些(这事不能让外公知道,因为当天是安息日)。我记得,那是一座令人惊异的花园,但管理不善,有点杂草丛生的现象。外公大概一点也不知道安息日采摘水果的事,为了讨我喜欢,母亲干了这件不允许的事情,这毕竟消除了我的压抑感,因为在回家途中我已经非常活泼愉快,又向母亲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在家里,我从劳里卡表姐处获悉爷爷吃了醋,说他的所有孙子对外公的喜爱都胜过他,她把爷爷妒忌的原因作为最重大的秘密给我吐露了:他是“mizquin”(“贪婪”),但她不让我把这话告诉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