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眼泪抛在他胸口盛开的血色花朵间,“对不起。”
不知哪儿传来散市的喧嚣,是赶集市的人们回家了,可那是属于别人的热闹,和她没有关系,从来就没有关系。
五
屋里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帷幕上、器皿上、地板上到处跳跃着碎裂的光,正是夜深如晦时,墙外的更鼓打了数下,在沉寂的夜晚极是清晰,声音渐行渐远,又回流似的自远处归来。
听得院里风过路,程莘像听见了鬼叫,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很害怕,可她不敢说,她更想要母亲的安慰,可母亲正守着父亲,连王伯也守在门口,她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
她不知道父亲怎么了,她甚至不敢看他,每次看见他胸口血糊糊的花,和那张狰狞得陌生的脸,她便从心底油然出莫大的恐惧。
父亲会死么?
这个疑问让她不寒而栗,她于是让自己相信,父亲只是病了,他会治好自己的病,母亲也可以治好,他们还会像从前一样,一家人在一起,父亲教她读书写字,母亲给她说故事,好多好多故事,她都记得的,故事里的秘密,她也记得的,她愿意和父亲一块儿分享秘密。
她看见母亲穆蓉的左手掌心陡然一朵金色大花,那花便是在灯火明亮的室内,也不曾消减它的光芒,她亲眼目睹母亲将五根手指直插入父亲的胸膛,那手指竟像钢钎似的,她吓得闭上了眼睛。
血从程辅胸口漫出来,穆蓉把金色大花平放在程辅的伤口处,漫开的血立刻流入那朵金大花,花朵中央颤栗着,将不断涌出的血吞噬掉,仿佛是吸血的水蛭,贪婪地把血一口又一口吸掉。
程辅忽地弹起身体,一口血狂喷而出。
穆蓉擦了一脸冷汗,伸手将金色大花握住了,她扶住程辅,关切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程辅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茫然地看着穆蓉,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才悠悠回神,惨白的脸上微现出一点儿生气,他用虚弱的声音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居然是清醒过来的丈夫说的第一句话。
穆蓉不知该怎么说,她没有理会丈夫的疑问,只是关心道:“你受伤了,你现在感觉好点么?”
程辅的时间却还停留在过去,他忘记了自己身处现在,只是无休无止地追问下去:“蛊毒,蛊毒教是什么…你是蛊毒教圣女么,这些,这些是真的么?”
穆蓉大骇,“你,是谁告诉你的?”
程辅喘了口气,他紧紧地盯住她,“是,是真的么?”
她躲不开他的目光,一如她躲不开她注定的宿命,无论你用多少努力和自己的过去决裂,你的过去仍然会如影随形,还给你一个惨绝的结局。
她看着他,忽然就落泪了,“无论我过去做了什么,可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说过的,若我不说,你便不问,这许诺还作数么,还作数么?”
她再也忍受不住了,那挤压的痛苦冲决了她的坚强,她捂住脸放声大哭。
真是绝望极了,她愿意用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弥合他们之间的不平等,换一个相濡以沫的平淡生活,可她原来还是失败了么,一败涂地,无力回天。
“师姐,你门口的那位大伯还真是无礼,我们替你收拾了,外院的两个妞性子太烈,弟兄们下手重了,内院看门的年轻娃子也一并教训了,你可怎么谢我!”
滑溜溜的声音像毒虫似的爬进了门,说着杀戮的话却像在开玩笑,傅彝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身后无数的剑光闪开来。
程莘吓得大喊一声,撒腿就往母亲怀里跑,才跑出去一步,便拔不动脚了,有人揪住了她的衣领。
女儿受困,穆蓉止了悲声,喝道:“放开她!”
声音刚发出,人已飞出,甚或以为那声音落在人之后,那捉住程莘的黑衣男人只觉掌风击面,逼得他连连退后,他向后一仰,那掌风依然紧追不舍,仿佛一面游动的无形高墙,无处不在,他躲无可躲,竟生出了被死亡追逐的恐惧感。
穆蓉纵身跳起,挥起最后一掌,携着移山的力量劈了下来。
可,这一掌怎么也劈不下来。
那个人稳稳地站住,仿佛一座山,托起了她的怨恨,掌风便擦着他的脸劈了过去。
程莘失声喊了一声娘,劫持她的人已变成了傅彝。
穆蓉收住了掌力,他也收住了掌力,他们彼此对望,咫尺之间,却若天涯海角,眼前这张脸可真熟悉呢,曾经想要一辈子装在记忆里,收藏在最深的心底,便是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便是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可死亡没有来临,他们还是分开了。
“鹿惊风,你对他下了五更蛊!”穆蓉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喊叫。
鹿惊风一言不发,他像是在这一瞬间变老了,苍老得满面尘埃。
记忆不甘愿地回潮了,他想起了南中的高山急流,暖歌快曲,想起他们的从前,仅仅属于他们的从前。
那个时候,十三岁的女孩挽起长发,从高崖上拉着藤蔓荡下,轻薄的雾水笼着她的脸,烟水般的迷香绕着她的长发,她的师兄站在山下仰头看她,看这个女孩绝美的身姿荡漾在暖香的风中,荡啊荡啊,永远都在空中飞扬,再不会停下了…
他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苦涩的声音说:“为他这样的人,值得么?”
穆蓉没说话,红得仿佛流血的眼睛里滚出两行泪,“你要逼死我么?”
鹿惊风震住,心里本来横着的硬刺忽然就软了,“跟我们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穆蓉缓缓地摇摇头,“我不会回去,师兄,我求你,你放我们一条生路,我只想做程辅的妻子,做一个平凡人,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鹿惊风觉得自己挺傻,原来在他心里,他还留存着一切从头开始的奢望,没有撕心裂肺的背叛,没有揉断肝肠的念想,没有不能相见的折磨,可穆蓉的一席话终于让他醒悟,他的奢望不过是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
有的人离开了,便追不回来了,有的心变了,便握不住了。
傅彝怒道:“你跟她罗嗦什么,她是铁了心要背叛圣教!”他对穆蓉威胁道:“师姐,我劝你识相点,把本教圣物金蚕花交出来!”
穆蓉一字一顿地说:“我明告你们,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你们也休想得到金蚕花!”
傅彝冷笑了一声,“师姐,你想做一个温良的汉家妇人,和圣教彻底脱离关系,可你做得到么?”
他挥起长剑,劈下一道畸形弧线,他忽然对程辅笑起来,“程先生,你大约还不知道,你这位妻子的贤淑温善可都是装出来的!只要入了我蛊毒教,学会了蛊毒之术,一生都要不断地杀人,若不杀人,那蛊毒便会反噬其身,所以…”他停了口,却牵出了吊诡的笑。
灯光滑在程辅苍白的脸上,他没说话,似乎重伤虚弱,拿不出力气发声。
傅彝又笑道:“程先生,你可还记得,就在去年,成都万顷池捞出两具外地客商尸骸,一身无有刀剑之伤,死得不明不白,遂成了无头命案,这般绝妙的杀人手法,除了你的好妻子还有谁?”
程辅仍然没说话。
“程先生,我再告诉你,她在家中栽种花草,遍植群芳,你当真以为她是为了颐养性情么?那你可真是太傻了,她分明是培育花蛊!世上哪儿有四季皆开的花,只有我蛊毒教的蛊术方能有此莳花之效,你的枕边人八年来杀人无数,她乔装出温良恭俭的模样,不过是要掩饰她的凶残,你与她同床共枕八年,没有闻到血腥味么?”
程辅迟滞地抬起头,脸上弹起一行刺目的光,像泪,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是真的么?”
穆蓉浑身颤抖着,“我,我…”她哆哆嗦嗦地说:“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若不那么做,我便活不得,那莘儿怎么办,你,你怎么办…”
程辅苦涩地说:“你若不说,我便不问,原来是因为这样。”
他看住她,目光里没有半分柔情,像在看一个不讨喜的陌生人,“一切皆有定数,原来我这半生行医诊病,救人无数,是为了给你赎罪。”
这话把穆蓉最后那一点儿坚强都击得粉碎,她原来还是错了,以为低到了尘埃去爱,便能换得他平等的相待,可八年相濡以沫的恩爱,到底比不过一张完美的面孔,或者他爱的,只是那张不真实的面孔,而不是这个人。
“你原谅我好么?”她哀求道。
程辅面无表情,“我该怎么原谅你?”
“我求你,原谅我好么?”她的尊严在他的绝情前荡然无存。
鹿惊风忽然怒道:“他原谅不原谅你又怎么样,你杀了人又怎么样,为一个没情义的男人,你轻贱到这般地步,你还真是傻!”
傅彝破天荒第一次附和道:“鹿师兄说到理儿上了,师姐,你还是乖乖随我们回总坛。”
穆蓉猛地肃住神色,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逼我到这般田地,还要逼我回去送死,绝对办不到!”她抬起手,“你们一起上,我依然不留活口!”
傅彝这次却不怕了,他挑起眼睛,“师姐,你乃我教中之人,应该知道无影蛊吧,你以为你还能支撑多久?”他见穆蓉发懵,一时得意起来,“想知道无影蛊下在哪儿么,我们在送你丈夫来之前,将他浸入无影蛊中,整整一盆,连头发丝儿都没放过,他全身都是蛊,你只要救他,就一定会中招,可是对你优待得很!”
穆蓉骇然,她自然是知道了,傅彝等人除了给程辅下了五更蛊,更给他种下无色无味的无影蛊,她因关心丈夫,急着救活程辅,却中了无影咒,他们这是借着程辅来对付自己。
无影蛊虽不会致命,却会使人渐渐乏力,所以,她的时间不多了,要救女儿,救丈夫,还不能让他们抢走金蚕花。
“卑鄙!”她恨道。
傅彝没所谓地笑道:“怎么样,师姐,你是乖乖就范,还是负隅顽抗?自然,你也可以用金蚕花救自己,只是等你救好,只怕人已送到乌焰了。”他一把揪住程莘的衣领,长剑虚划过她的脸,“还有你的女儿,你要想清楚。”
穆蓉往前踏了一步,“要金蚕花是么,你先放了我女儿!”
“先交金蚕花!”
穆蓉摊开右手,一朵金色大花豁然醒目,满室的灯光被这灿然之金逼得一躲,她凝声道:“金蚕花在此,你放了我女儿,我拿金蚕花给你,不然,我便毁了它!”
傅彝犹豫了一会儿,一手持剑,一手抵住程莘的后背,缓缓向穆蓉走进,两人在三步之距停下,他伸出没持剑的手,“金蚕花拿来!”
穆蓉将金蚕花递过去,傅彝的手向她伸过来,便是一瞬的接触,那持握金蚕花的手忽然用力一捏,整朵花像坍塌的堡垒,在掌心碎成了残垣,傅彝惊得目瞪口呆,他是怎么也想不到穆蓉会当面毁了金蚕花。
就在他吃惊的空隙,穆蓉的另一只手挥向他的脸,那种本能的对金蚕蛊的恐惧让他躲闪了,可那只手却没有击倒他,反而擦着他的肩落下去,直落在程莘的胳膊上,将她整个地拉了过去。
这一招毁花救人快如疾风,便是眼风敏捷的鹿惊风也没有反应过来。
穆蓉仰起脸,凄怆的面上是严酷的骄傲,她举起手,掌心的金蚕花已碎成了粉,她忽然发出了骇人的笑声。
傅彝又羞又恼,“你敢毁了金蚕花!”
“我就敢了!”穆蓉高声道,她低头看着女儿,冷酷的脸上闪出一丝儿柔软,“乖,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娘…”程莘哭得不成样儿,想抱抱母亲,母亲却闪了一步。
穆蓉柔声道:“伸出手。”她把花粉放在程莘的掌心,“把花粉吃下去,吃下去,坏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程莘还在哭,她根本没听懂母亲的意思。
“吃下去,坏人永远不敢欺负你。”穆蓉催促着。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程莘咬着牙,将花粉一口一口吞下去,花粉很难吃,有血的腥臭味儿,有泪的咸湿味儿,仿佛盛满了一整个世界的苦难。
傅彝大怒,他持剑上前,“你做什么!”
穆蓉挡在女儿身前,“敢碰我女儿一根汗毛,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屋里十个黑衣人都冲向了她,她像一座并不那么伟岸的山峰,牢牢地挡在女儿身前,她一掌击碎了敌人的进攻,反手一掌击在女儿的背上,她大喝道:“子蛊!”
程莘被她击得飞了起来,一跤直摔下去,可穆蓉的击打没有停止,又一掌击在她的肩头。
“丑蛊!”
十来柄长剑连成一片锋利的风墙,她从墙的边缝穿了过去,一掌落在女儿的胸口,另一掌落在女儿额上。
“寅蛊!”
“卯蛊!”
有长剑擦着她的后背直刺向程莘的面门,穆蓉忽地翻转手掌,将那剑柄牢牢抓住,血从掌心汩汩漫出,可她没放手,猛地一声大喝,剑生生被她拗断,那人惊慌之余来不及躲闪,穆蓉带血的手掌击中他的胸口,他像被抛开的石头,惨嚎一声,重重地摔了出去。
她捏着半截残剑,一剑平挥,刺穿第一个人的咽喉,挑断了第二个人的肩胛骨,直劈向第三个人的腰腹,当三股血激喷而出,她的掌风也连续击打女儿在身上。
“辰蛊!”
“巳蛊!”
“午蛊!”
“未蛊!”
“申蛊!”
“酉蛊!”
“戌蛊!”
十二地支蛊,还剩下最后一击。
“师姐,你还不罢手!”傅彝的威胁穿透了满室灯光,他手中的长剑已指向程辅的胸口,用了力气按下去,血便涌了出来。
穆蓉那最后一击便击不下去了。
“你可别逼我!”傅彝刺剑的力道更紧了。
穆蓉腾身而起,半截长剑抛了出去,剑上的血溅开来,傅彝只觉得一面血色的屏障压过来,他连连向后退去,残剑擦着他脸颊当啷落下,剑锋还是把肩上衣裳割开一条口子。,她便扑在了他身前,她用一双手捂住他的胸口,那血从指缝流出来,仿佛疼痛的刺,她说:“能原谅我么?”
他看着她,血红的泪从他的面颊滚落。
背后长剑忽然穿过了她的脊梁,那么凉的血泼出来,像她失去就收不回来的爱。
“谁他娘让你背后偷袭!”她恍惚听见鹿惊风在怒吼,可那已和她没关系了。
她微微回过头,看见程莘匐在地上哀哀地哭,而后她撑起自己,仿佛撑起了一片天,她便挥起手,血和掌风一起落下,“亥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