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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烟月不知人事改(7)

十二地支蛊一一中在女儿身上,从此后,金蚕蛊将成为女儿的血液,这天下没有任何蛊毒能伤害女儿。

她看着程莘笑起来,“乖孩子,以后再没人能欺负你。”

程莘极虚弱,她没力气说话,只是仰在地上喘气。

穆蓉倒了下去,血从身下流逝而去,凉得刺骨,她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丈夫的手。

她歪过头,默默地看着鹿惊风,“师兄,金蚕花蛊毒是蛊中之王,你想不想要?”

鹿惊风怔住。

穆蓉微微带着笑说:“师兄,我离开乌焰的八年里,常常会想起我们小的时候,牂牁的山好高,水好清,我们一起练武,一起玩乐。那一次,我从崖上摔下来,把脚崴了,是你背我回家,夜很深了,只有我们两个…你那时说,你说,你还记得吗?”

鹿惊风其实想说,他记得,一直都记得…便在那个南中的夜晚,他对十三岁的女孩说,将来你长大了,我用南中最隆重的礼仪迎娶你,让你做鹿惊风的妻子,好不好,师妹?

他说这话的时候,背上的师妹已经睡着了,他一直以为是对着山林和夜风倾诉,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她听见了。

穆蓉向他伸出手,他像受了蛊惑,一步步朝她靠近。

穆蓉忽然站了起来,一双血淋淋的手抓住了鹿惊风的胳膊,“你听我说,听我说。”

鹿惊风震颤,他竟自全然不能动弹。

“金蚕花有两朵,一朵我让莘儿吃了,还有一朵,在,在…”

穆蓉贴近了鹿惊风的耳朵,声音轻到旁人不能听见,唯有脸上显出一抹诡异的笑。

“还有一朵在哪里?”傅彝急吼吼地问。

穆蓉放开了鹿惊风,她凝视着他,就像很多年前,她在高崖上凝望他,那时天清云淡,那时他和她亲密无间,无有芥蒂,他们以为那一刻的相守便是一生一世。

鹿惊风沉默着,他忽然就流下眼泪,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伤心。

穆蓉离开了他,她看了一眼程辅,他也在看她,她忽地跪在丈夫身前。

她用染血的手抚着他苍白的脸,她用她一辈子最绝望的声音问他:“你告诉我,你,你爱过我么?”

程辅很衰弱,声音很低,“有过。”

她满足地笑起来,她用她的手指读他的轮廓,他的眼耳鼻目,他的严谨肃穆,他的温柔体恤,他的不容人情,好也罢,坏也罢,都是她宿命里不可逃避的痴迷,她便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忽地举起那截残剑,她狠狠地刺了下去。

“师妹!”鹿惊风失声吼叫,他挥出去阻拦的手只握住了一片流荡的风,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截残剑从程辅的后背穿过,直刺向穆蓉的胸膛,便是在死亡的一刻,她也没有放弃拥抱。

鹿惊风几乎要崩溃了,他再也顾不得了,再痛的决裂,再深的嫉妒,再大的仇恨在死亡面前原来不值一提,他便是每天恨上她百遍千遍,他也不舍得她去死,她若死去,他的恨亦或他的爱,又该落在何处?

哦,死了,便是没有了,世间的朝升日落,云卷云舒,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又有什么意义,因为心里的那个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他竟自失声痛哭,“你怎么这样傻,这样傻…”

程莘哭喊着,她艰难地爬着,像一只断足的蚂蚁,可怎么爬也爬不到父母身边,她只能徒劳地喊叫着:“坏人,我要杀了你们,爹,娘,你们不要死…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

傅彝想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他吞了一口唾沫,问鹿惊风道:“雍穆蓉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鹿惊风仍在悲泣,似乎没听见傅彝的问话。

傅彝忍不住追问道:“我问你,雍穆蓉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鹿惊风像惊蛰的毒虫,突然间跳纵而起,一把掐住了傅彝的脖子,口里发狠地诅咒道:“我掐死你!”

周围的蛊毒教弟子都吓懵了,这个狰狞可怖的鹿惊风像嗜血的恶魔,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以为他会掐死傅彝。

傅彝发不出声音,恐惧在惨白的脸上滚动,死亡的念头在空白的大脑里闪回,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灭顶之灾。

鹿惊风大口地喘着气,泪从发红的眼睛里翻出来,不知是伤心多一点儿,还是愤怒多一点儿,他颤抖着,痉挛着,那被他掐得面色发紫的人早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再用一点力气,就能抵达死亡的灭寂。

“你们是坏人,我要杀了你们,你们都是坏人!”程莘的哭声像破碎的钟声,忽然就敲醒了他,那只掐人的手臂猛地一阵痉挛,而后他放开了手。

傅彝跌落下去,他大口地呼吸着,浑浊的泪珠蛋子掉出来,砸痛了他的脸。

鹿惊风慢慢地看着周围的人,没人敢说话,也没人说现在该怎么办,他走到穆蓉和程辅身边,他蹲了下去,轻轻贴近了穆蓉,嘴唇翕动着,谁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或者,他只是在向离去的故人告别。

他站起来,单手将程莘一把拎起。

“坏人,坏人!”程莘对他又踢又打,鹿惊风紧紧夹住了她,一言不发,大步朝外走去。

傅彝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他挣扎着爬起来,飞起一脚,将一盏树枝灯踢翻,火焰跳了一下,顷刻吞噬了垂地幛幔,几个弟子又将满室灯盏丢开,火焰渐渐扩张开,形成了燎原之势。

一行人趁着夜色离开程府,身后是无边肆虐的熊熊烈火,那火怒吼着冲上了天,把整个城市都惊醒了。

成都城的某个地方,有人也从梦中惊醒,他推开窗,半边天空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无数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将沉沉黑暗推翻,他一扭头,恰看见案头上那一方精巧的木匣,匣上深纹的朱红花朵在烈火中盛开了。

天色暗了,雷声从远山奔腾而来,拖出了刺耳的长音,铜钱大的雨点倏忽便落下来,浇在身上,像硬邦邦的钢球儿,生痛生痛的。

距离成都数十里外的广都县境,一行人冒着即将崩溃的大雨,一头扎进了临近的一座村庄,因为大雨将至,村落里阒无人声,有两头水牛在村口露个头,也哞的一声缩得没影儿了一行八个人,七个大人,一个小孩儿,从成都离开后,星夜兼程往南奔赴,走到广都县境,却遭遇了这场雷雨,若不是天公不作美,只怕还会急着赶路。

“去找户人家!”傅彝命令道。

鹿惊风自然是指挥不动的,旁的子弟跳去近旁的一座农家院落,抡起胳膊敲起了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农家男人,老实巴交的模样,看见来人很多,一个个满目凶光,还道是打劫的强盗,吓了一大跳。

“借宿借宿!”说话的声儿很粗鲁。

农家男人吓得不敢说话,便去拉那扇门,奈何心里害怕着,手上的力气偏小了,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借宿!”问话的弟子更凶悍了,直把农家男人的胆儿也吓颤了。

鹿惊风低声骂道:“蠢货!”他走上前,彬彬有礼地说:“这位大哥,我们是赶去成都做买卖的外地客商,不巧路遇大雨,寻不得逆旅,不得已来此投宿,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自会有住资奉上。”

他又解释道:“他们都没读过书,不懂礼数,并无恶意,请勿惊慌。”

农家男人放心了,他骨子里尚有农家人的热心肠,说道:“屋子窄,后边还余着一间装谷料的仓房,够大,只是不够好,你们嫌弃么?”

“没关系,只要有个避雨的地方就成,多谢了。”

农家男人邀了一行人走进院落,因瞧见弟子背上匐着的程莘,他问道:“这是谁家女娃子?”

鹿惊风掩饰道:“是我侄女。”他岔开了话题,“这位大哥贵姓?”

“我姓严。”

“哦,严大哥好。”

“你怎么称呼?”

“鹿。”

说话间,已到了仓房,果然够敞亮,屋里弥漫着生稻谷的干涩味儿,屋角堆着几袋粮食,那严家男子又去别屋搜来几个坐坪,几块边角残损的坐席。

他忙活着,对外边喊道:“小南,有客人来了,把豆子磨了,煮上粥。”

有个女孩儿的声音清清脆脆地回答,却看不见人,想来是这严家男子的女儿。

鹿惊风寒暄道:“严大哥,家里就你和你女儿俩人么?”

“还有个仔呢,在隔壁阿牛家耍子咧。”

“娃儿他们娘呢?”

“唉唉,命苦,死得早。”严家男子抽了一下鼻子,他慌忙露出憨厚的笑,“别说这些糟心的事,你们是客,好坐,我让女仔给你们做吃食。”

他絮絮叨叨地退出了门,傅彝便埋怨道:“你和他废话这么多干嘛?”

鹿惊风冷漠地说:“与你有干系么?”

傅彝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却因对鹿惊风的忌惮,到底不敢发作。

他便把那恶气撒在其他弟子身上,“把那小贱人放下,仔细看住她,她要是再闹,我饶不了你们!”

程莘自被他们劫走,一路上动辄又哭又喊,但凡见着个路人,越是闹得凶狠,他们已是尽量捡着人迹罕之地赶路,可依得程莘的闹法,迟迟早早会惹出祸端,不得已之下想对她放蛊,奈何她身具金蚕蛊毒,端的是百毒不侵,只好将她打晕了事,又害怕出手太重伤了她性命,一时投鼠忌器,愁得一干人手足无措。

他便对程莘威胁道:“你给我老实点,小贱人,只当金蚕蛊只有金蚕蛊才能制服,打量着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你且瞧着,我慢慢收拾你!”

“坏人!”程莘恨道,她闹了这二日,早闹不动了,身上没力气,口舌却不能输阵仗。

忽然门开了,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梳着两条小辫儿,模样清丽可人,手里拎着一只木桶,木桶里装着一只陶罐,还有一叠碗,她细声细气地说:“我爹让我给你们送水。”

她把木桶放下,捧了陶罐出来,众人早焦渴得口唇冒烟,冲上来一番牛饮,傅彝却有戒心,见诸人饮水无异样,他才放心地喝了一碗。

女孩看见了窝在屋角的程莘,她倒了一碗水,捧了递给程莘,“给你喝水。”

程莘抬头,两人打了个照面,女孩的皮肤很白,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她想这个小姐姐长得挺好看,她接过碗,说了一声谢谢。

水很温,熨得冰凉的碗碟变暖了,手心于是也变暖了,心里忽然生出温暖的感觉,一路的凄风苦雨,一路的抗争不屈,她的心里装满了仇恨,可这一碗水,把她心上沉重的尘垢洗净了,露出她这个年龄原有的软弱。

她想到自己没有父母了,没有家了,这得多可怜呢,她一面喝水一面哭,还呛了出来。

女孩吓住了,“水烫么?”

“我想我娘,我爹了…”程莘越哭越大声,手里的碗捧不住,摔下去,碎成七八瓣。

傅彝登时变了脸色,把水碗一顿,怒斥道:“你再闹,我打不死你!”他对那傻看的女孩凶巴巴地吼道:“和你没关系,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