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偏要逗他,“这个算什么,还有井里捞起来的无头女尸,就在你常去的张家胡饼背后那条巷里,明儿我带你去看好不?”
修远把耳朵捂上,“不要说了,吓死人了!”
刘备因责道:“别吓唬他!”他柔声安慰道:“不用怕,那口井里没有什么无头女尸,即便有,下次我陪着你,我帮你打她!”
这话比不安慰还严重,修远吓白了脸,他一骨碌跑出水榭,似乎离他们远些,恐惧的事听不见,自然也遇不到。
诸葛亮笑骂道:“真没出息!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的人,丢人!”
刘备也一笑,“说正事吧,我明日宴请益州名士,孝直把该请的人都列出来,别落了谁。”
“别忘了程辅。”诸葛亮提醒道。
刘备点头,“不会。”
湖上忽有歌声飘荡,像是南中山歌,又像是庙堂诵唱,被风剪碎了,一片片凋零在莲荷之间,倏忽便没了踪影。
风推水波,舟子猛地一晃,舟里众人颠了一下,还以为是遭了暗算,各自紧张地弓起身体,除了风吹水响,并没有其他异样,不过是他们草木皆兵,然而这艘小舟上除了惊弓之鸟的这些人,却也有一人无动于衷。
那人仰在船头,晒着太阳,唱着曲儿,像一只超然物外的猫。
“鹿师兄,闭上你的嘴好不?”脸上有伤疤的年轻男子不耐烦地说。
船头男子压根不给面子,继续唱曲,声儿还大了,仿佛此时不在水波浩淼的万顷池,而是在南中三月三的对歌会。
伤疤男人忍无可忍,他吼道:“你这是要把人都引来么!”
船头男子吹了一声口哨,“早就打草惊蛇了,这当口装什么谨慎!”
伤疤男人的火憋在咽喉处,气得只想把对方丢下水里,“鹿师兄,师君交了重任给我们,自然当谨慎从事,你这样时时处处不按规矩,可是违了师命!”
船头男子根本不吃他的威胁,“师君让我们查访踪迹,也没让我们动手,你为了抢头功,偏去打草惊蛇,你这就是不违反师命么?”
伤疤男人被他抢白得无言以对,心里的气更烈了,他强忍着说:“好,就算我们打草惊蛇了,可如今不是在想法查缺补漏么,你又何必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一点忙也不帮!”
船头男子冷冷的说:“你不是一向很有主见么,自己想去呗!”
伤疤男人几乎要暴跳而起,越看那张冷傲的脸越是恼恨,他忽地一声冷笑,“我自然知道,你还念着旧情,舍不得你那可亲可疼的小师妹,只怕存了异样心思,不愿意师妹受苦,难说会通风报信,帮助你师妹逃脱。”
船头男子一刹沉默,他猛地坐起来,目光如炬,“放你娘的屁!”
伤疤男人被他震得一颤,可嘴上却不饶人,“你若没有存异样心思,又何必做出这百事不管的模样,乌焰谁不知道你和雍穆蓉有私情,当年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话说不下去了,船头男子像豹子似的扑了过来,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像落入蛛网的蚊蚋,再也挣扎不出,那船头男子用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周围的人想劝解,却没一个敢上前。
他用嗜血的声音说:“你他娘的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敢提我和雍穆蓉的事,我就掐断你的脖子!”
伤疤男人发不出声音,恐惧从灰暗的瞳孔间蹦出,滑在他的伤疤上。
船头男子恶狠狠的目光割裂了伤疤男人的脸,“再给你提个醒,别忘了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一松手,伤疤男人摔落下去,他揉着脖子,眼底含着恨,却到底不敢说一个不字。
船头男子冷冰冰的目光扫过船舱里的诸人,“一个个都是蠢猪,雍穆蓉能用寻常手段对付么,活该你们损兵折将!”
“那鹿师兄有什么高见?”伤疤男人阴阳怪气地问。
船头男子看也不看他,“雍穆蓉今日之内必定会走,她不走,她也会把丈夫女儿送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今日若不擒住她,以后就寻不到她了!都是你们这帮蠢货打草惊蛇,等不来总坛支援,只能靠我们这几个人擒住她。”
“怎么擒,靠鹿师兄擒么?”伤疤男人的语气越发吊诡了。
船头男人鄙夷地瞪了伤疤男人一眼,“若是硬拼,这里的人绑一块儿都不是她的对手,我们这趟不止是擒人,更要拿回金蚕花,绝不能失手!”
他轻蔑地看着一张张茫然的脸,“从她身边人下手,懂么,蠢人们!”
程辅出门时,穆蓉还在收拾行装,他没看她,入目的是门外廊下的花,如火如荼,开出了整个天地的热闹,却像是和他无关的繁荣。
他恍惚听见穆蓉说了一句话:“我其实只是怕失去你。”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门关上了,那句话被锁在了门里,再也放不出来。
夏季的热风拍在脸上,把沉重的阳光也摔上来,有点儿微微的疼,城市的楼台庭院,墙垣馆舍都在阳光的背后沉默,仿佛储藏着深长寂寞,那寂寞湮下去,刺穿了城市的脏腑。
程辅走了很远的路,也不知该走去哪里,这偌大的城市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归宿,被他抛在身后的家张开了棱角,那棱角太尖锐,他不喜欢。
谁家院墙内有歌声和青黑藤蔓一起甩出来,宛若女孩儿垂在胸前的发辫,风荡一荡,发辫翘起来,弯成一条轻巧的弧线,像她含情带笑的嘴唇。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穆蓉,也是这样阳光美好的夏天,风轻暖如罩在天地间的锦绣棉被,满山的野花都盛开了,整个世界渲染出极致的美,仿佛一种盛大的邀请,他看她从林间飞了出来,仿佛一只轻不可称量的蝉,他想起传说中姑射山的仙人,应该也是这样飘渺如梦,这样美丽。
他还把那段关于那个神话的文章背给她听: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她那时笑起来,她说,你们汉人都这样迂腐么?
可她说她喜欢听他背书,用最纯正的汉人雅言,声音有铿然之力,金石之亮,比南中三月三对歌节上最美的嗓子还要好听,是只属于汉人读书人的声音,她想要抱着这美好的声音一辈子。
她还对他说,你能带我走么?
可他的回答是,不能。他不想让自己成为被意外美色捕获的登徒子,那不是他的道德原则,他宁愿忍受她低了尊严的哀求,也不答应容纳她。
但她后来竟然寻到了他的家,她说她无家可归,你收留我吧,让我给你洗衣做饭,做你身边不起眼的小丫头,我也是甘愿的。
那时,他不知她是谁,来自哪里,可这些似乎都没关系,他只是知道她是失了父母双亲的孤儿,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是一个可怜人,他生来的使命便是救人,他愿意拯救她,他要对她负责。
那之后,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安静了,他娶了一个温婉柔顺的妻子,她则嫁了一个端方严谨的丈夫,生活变得平淡无奇,可这是他的习惯,亦是她的渴望。
程辅停下来,集市上人来人往,衣袂如风,步履杂沓,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情绪,有忧伤也有欢喜,有麻木也有复杂,这就是生活吧,好或者坏,都该经历,既然经历,也就没有必要苛责。
他想起这八年的生活,说不上有多么刻骨铭心,可足够平静,有柴米油盐的琐碎,也有相濡以沫的温馨,人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种平静的天伦之乐么,他还要奢求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苛刻了,如果放开一些儿,是不是会活得释然,猜疑散了,痛苦也就散了,幸福其实简单得像一杯水,干干净净。
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回家去。
“程先生!”有人呼喊。
程辅转过身去,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来人满面焦急,“总算找到你了,家父重病,求程先生快去救他,若是晚些,只怕,只怕…”那人说着便要掉下泪来,程辅并不怀疑忽然巧遇的蹊跷,他很干脆地说:“好,你前边带路。”
那人带着程辅穿过集市,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路越走越远,人迹也越来越少,俄而拐进了一条深巷,听得满巷风动,飞花落尘,方才意识到自己跟一个陌生人走得太远了,森然凉意像爬上脊梁的毒虫,着力咬了他一口。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警惕地问道。
那人不答,反而越走越快,程辅不跟随了,他还往后退了一步。
“程先生有礼了。”有个声音从巷口传来。
他惶恐地转过去,刀似的阳光劈开了逼仄的陋巷,有个剪影缓缓走近他,看不见脸,却能感受到那刻骨寒意,仿佛这要来的,不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陌生人,而是他宿世的仇人。
“你是谁?”程辅颤声问。
那人冷冰冰地笑了一声,“程先生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须知道你妻子是谁。”
程辅说不出话了,他被巨大的力量扼住,像一只幼嫩的蛾,掉进深不可出的陷阱。
风掠着花草一路狂奔,直撞向那扇虚掩的门,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屋里深思的穆蓉忽然惊醒,手里没系好的包袱松开了,像是一身的皮肉也松了,此刻坐在这里的不过是枯萎的骨骸,或者下一个瞬间,这骨骸也会粉碎成尘,她叹了口气,却看见程莘在案前写字,一笔一划,绝不苟且,她在写自己的名字。
她把包袱重新系好,轻声道:“莘儿,怎么总写名字?”
“名字写不好,我要练的。”程莘认真地回答,她在研究“莘”的最后一笔为什么总也写不直,那“程”字怎么看怎么觉着别扭,若是再拿这笔字去给别人看,她觉得很丢人,可她又以为,这世上也不会有“别人”会看她的字,那个“别人”只是一个人罢了。
穆蓉走过去,她轻轻抽走程莘手中的毛笔,“别写了,待会该走了。”
程莘嘟囔着,“我不走,我要留在家里。”
“乖,听娘的话,你就随王伯去乡里住几日,那儿比成都好玩,王伯家的小奴你见过的,你不是挺喜欢和她玩么,这次就能见着她了,有她陪你,不会闷。”
程莘很苦闷母亲要她去看门的王伯家里长住,她满心的不乐意,可她闹过一场,却被母亲斩钉截铁地拒绝,她拗不过母亲,只好说:“那娘和爹去么?”
穆蓉苦涩地笑了一下,“去,都去。”
“那什么时候回来?”
穆蓉迟滞地说:“很快的。”
她抚了抚女儿头发,手指缓缓挪移,轻轻抚上那受伤的眉骨,程莘瘪了嘴,“好丑。”
穆蓉微笑,“等伤好了,你还是个好看的孩子。”
“像娘和爹爹一样好看么?”
穆蓉郑重地点点头,心里却想起丈夫,疼痛像尖刺,穿透了她的脏腑。
程辅已经一整天没有回家了。
昨晚她夜出被程辅发现后,程辅什么也没有问,她知道他在等着自己的解释,可她仍然说不出,她只是说我们离开成都,等离开成都,我什么都告诉你。
程辅不答应,她便说那你和莘儿先走,我稍后去找你们,程辅听着听着就发火了,他说我可以不问,可你必须说出原因,他说完摔门而去。
她在他出门的一刹,她说,我其实只是怕失去你。
她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她更不知道他曾经不问前事的信任还剩下多少。
若她不说,他便不问,原来他不问并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他不能知道时的沉默。
门外有人轻呼:“夫人,都备好了。”
穆蓉拉了程莘起来,“莘儿,我们走了。”
王伯守在门口,他问道:“要不要等先生?”
穆蓉摇头,“不等了,我们先送莘儿走,回来再说。”
她牵了女儿往外走,小声叮咛道:“娘告诉你的故事,你记得么。”
“记得的。”程莘回想着,“娘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叫乌焰…”
“嘘!”穆蓉捂住她的口,“别说出去,那是娘和你的秘密。”
“好,我不说。”程莘承诺着,她露出烂漫的笑,“可是还有一个人也在秘密里。”
穆蓉愣住,她看见女儿不掩饰的笑容,忽然就懂了,她顺着女儿说道:“是我们三个知道的秘密。”
程莘雀跃了,拥有秘密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是和她喜欢的人一起拥有,那更是了不起,她可以骄傲一辈子。
三人走至门口,正是黄昏日落,血色残阳从城市边缘缓缓流淌,仿佛城市撕裂的伤口,王伯正要去套车,忽见门前横着一口麻袋,隆起一大团,也不知装了什么,他以为是谁丢弃的物什,丢出去一串疑问,也没人回答。
那袋子上系着一块白绢,上边写了五个字,逼近了看,是:雍穆蓉诚纳。
穆蓉忽然浑身一紧,门前长街风扫尘埃,霞光垂落,并无一个人,这寂静仿佛一幕缓缓展开的恐怖场景,让她毛骨悚然。
她缓缓地蹲了下去,却对王伯和程莘说:“你们都退后。”
她伸出两只发抖的手,轻轻拨起了麻袋口子,一点点解开绳带,那逐渐松开的绳带,仿佛她随之塌陷的生命,她几乎怀疑自己会在袋子解开的一瞬彻底崩溃。
口子敞开了,脑子也嗡嗡地响起来,她深深地喘了口气,鼓足勇气把住麻袋口,往两边狠狠一拉,将里边的世界彻底暴露了。
而后她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像是失明了,又或者是天黑了,只是恍惚听见程莘在歇斯底里地喊叫:“爹爹!”
她眼睁睁地看见女儿要冲过来,忽然就清醒了,她大喝道:“过去!”
程莘被骇住了,王伯也知事态严峻,慌忙地拉住了她。
穆蓉低下了头,她的丈夫,像一片枯萎的黄叶,蜷曲在她身边,安静得让她以为他死了。
哦,他怎么能死了,便是她死去,也不允他擅自离弃。
她颤抖着撕开他的衣服,像是撕开了自己的血管,胸口豁然一个清晰的青黑掌印,掌印中央翻出一朵血花来,那花每过一个时辰便会开大一倍,五个时辰过后,整朵花长满全身,那时,人将死去,一身的血管也会爆裂。持续受五个时辰的折磨才缓慢而痛苦地死去,只有对最刻骨的仇人,才会下这种蛊。
他被下了五更蛊。
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会下五更蛊,她也记得,他曾对她说过,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对你下五更蛊,可他对她最爱的男人下了蛊,这是报复么?
她真是愚蠢呢,她原来以为丈夫只是负气离家,久不归门,却没想到他们会对他下手,他们不仅不放过她,一并不放过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