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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12)

高示其蹲下身子,轻轻翻了翻柔兰,胸口被刺中了一把短匕,因没入太深,血快流干了,她恨得直剁足,“喂喂,你不能死,你千万别死!”

柔兰呕出一口血,也呕出一个惨烈的笑,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不希望自己死,尽管那希望有一多半是出于功利心,可到底是有的。

高示其轻轻摇着她,“喂!”

柔兰喘了口气,抖着声音,微弱地说:“你们抓不着阿,阿古蛮,他,他…”

“是他杀的你,是不是?”

是谁杀了自己呢?柔兰有那么一瞬间失忆了,是记忆的阀门塞住了,那封闭的记忆里藏着让她不堪回首的惨痛,她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愿意记得。

是他么?

真的是他么?

她费尽力气跑来这里见他,她便在这间屋子里质问她,你跟我说清楚,我再也不要去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狱,阿古蛮,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成都,无论去哪儿。

可他说,柔兰,你坏了我的好事。

而后她听见四面脚步杂沓,火光肆意,她朝他奔去,不顾一切,仿佛她第一天认得他始,她便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投向他,随他万里千里,陪他千难万难,可他还给她的却是十来年的孤单痴守,是没有回报的牺牲,是血淋淋的死亡。

真的是他…

柔兰露出血色惨淡的笑,“是。”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高示其气不打一块儿出,“你脑子有病,他杀了你,你还帮他隐瞒,他给了你很多钱么?”

“不是钱,是,是…回忆…”柔兰颤声道,血淋淋的脸上全是憧憬。

是回忆,很多很多的回忆,美好得一生一世难以忘怀,就是这最后绝情的一击,也击不走她的铭记。

高示其怔住,她像是明白了柔兰的意思,怒声道:“蠢!”

被直斥愚蠢,柔兰反而笑起来,“蠢,我是蠢,你会遇到这样一个,一个人么…他美得让女人都嫉妒,我俗,俗得很,我就爱他的脸,爱到了血肉里…”

高示其想,照这意思,阿古蛮不就是脸蛋美,所以你就色迷迷上心了,被他捅了一刀,你还死心塌地矢志不渝,真够贱呢,可他还能比我们丞相美么,我们丞相才叫空前绝后无与伦比天下无双!

慢着,等一等!

阿古蛮脸蛋漂亮…

阿古蛮右手没有手指…

李干…

李干和阿古蛮…

高示其忽然恍然大悟,她大喊道:“我知道阿古蛮是谁了!”

她跳起来,手舞足蹈地高声呼唤:“你们去抓他,抓他!”

脚上被人一绊,是柔兰抓住了她的鞋子,“你抓,抓不住他…”

“我就偏抓住他,偏要把他严正典型!”高示其挑衅地说。

柔兰颤抖着喘气,“等你们去抓他时,他早就走,走了…”

高示其扶住柔兰的肩膀,恳切道:“你告诉我,阿古蛮会去哪儿,我可以为你报仇,还有蛊毒教下一步有什么预谋,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么?”

“报仇?”柔兰凄凉一笑,她虚弱地叹了口气,努力撑着力气说:“蛊毒教,势力已经,已经渗入内宫外朝,在蛊毒教子弟心目中,阿古蛮是神,神…你们抓不住阿古,古蛮,就铲除不了蛊毒教…只有他死了,蛊毒教就跨,跨了…”

“那该去哪里捉住他,蛊毒教到底有什么阴谋,你快说啊!”高示其急声道。

“去北边看看,北边有他们,他们的人…”柔兰的声音越来越低。

高示其见她渐渐失了神智,忙道:“你撑住啊,我找人救你!”

柔兰弱声道:“他不爱我,不爱任何人,他只爱,爱他的野心…”最后的余光在她发暗的眼睛里流逝,她缓缓地松开了手。

高示其一阵惊悸,她推了推柔兰,可柔兰不动了,她安静地躺在血泊里,双眸依旧凝定地望着某个方向,仿佛在最后的时刻还在期望一个不经意的回顾。

低了自己去尘埃里求爱,就一定能换回相等的对待么,真是可悲呢。

高示其伸手阖上柔兰的双眼,她走出了门,屋外人影穿梭,火光肆虐,四面皆是喊声吼声,她看见小莲被人搀扶着走过来,她一把握住小莲的手,问她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小莲说没有事,跟着柔兰一路走,一直走到村口,哪儿想还没进村,便被人捉了,幸而柔兰斡旋,说她是好人,让那些恶人别伤她,才赚得命来。

说了这半日的经历,小莲便泣不成声,“小南,小南…”

高示其咬了咬牙,“回成都!”

天明时,一骑车马急驰入丞相府,车里有人被抬了出来,直奔入后院寝卧,丞相府后院顷刻便陷入了混乱中。

黄月英急匆匆地赶进寝卧,吩咐保母把公子带出去玩,不准把这事告诉他,又吩咐女僮们把门守好了,不准放任何一个人进来!

她撩开了床帏,小南趴在床上,面色苍白得可怕,背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脊梁上刺开了一条伤口,血漫出来,整个背一片惨红。

黄月英看不下去,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地忍住了,回头道:“怎么办?”

屋里除了捧着热水手巾的女僮们,还有高示其和小莲,高示其背对着她,一字一顿道:“夫人,那只装香茶的匣子,里边有个夹层,夹层里有朵金蚕花,如果那朵花还在,请取出来,可以救小南的命。”

黄月英也不知为什么一朵花可以救命,总之病急乱求医,急忙吩咐人去取匣子,须臾,那匣子捧了来,黄月英亲自从夹层里取出一朵金色大花。

高示其偏不动,是小莲过来接住了,转给了她,她便扶着小莲的手坐到床边,把那朵金蚕花放在小南的背上,漫开的血像是听到了号令,迅速地向着金蚕花靠近,一跃跳入花心里,那花便似吸血的水蛭一般,将淌出身体的血吸附干净。

渐渐的,小南的背上显出一朵血色大花,那花受着金蚕花的召唤,颤栗着、收缩着,一片接着一片花瓣凋谢,最后,消失于无形。

高示其把金蚕花接住了,“性命已无忧,现在只需静养。”

黄月英当真是惊奇不已,她是万万想不到一朵藏在夹层多年的金蚕花会有救命之效,可为什么高示其知道夹层里藏着花,难道,难道…

高示其终于转过了身,可黄月英看见的是一张白如纸的脸,豆大的汗珠在她脸上滚动,她把挽起的袖子拨下来,恰有一溜血滑落,啪嗒掉在地上。

她捧着金蚕花,半晌没出声,仿佛观瞻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她深溺的记忆,就是这朵金蚕花,她的母亲设下了机关,陷了她,也陷了鹿惊风,她曾想用这朵金蚕花救下鹿惊风的命,可上天却不给她这机会,今天,她却把这个机会给了小南。

怎么会这样呢?

好重的晕眩垮下来,像是天花板坍塌了,她承受不住那沉重,她便栽了下去。

高示其的忽然晕倒,让屋子里更是忙成一锅粥,黄月英便问高示其是不是受伤了,小莲哭着说,这一路上,为了救小南,高示其不得已刺伤小南,再刺破自己的手臂,把自己的血和小南的血交融起来,她说她的血可以救命。

黄月英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隐隐知道小南与高示其不和,这种不和甚至超过了女儿家的寻常争斗,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但今日高示其拿自己的命去救小南,这番举动让她很震撼,她忽然想起诸葛亮告诉过她的话,高示其有颗纯心,这个表面没规没距的女孩子总会在某个时刻让你感动。

高示其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诸葛果第一个来看她,告诉她阿古蛮没逮着,他溜了,但是有个好事,他们在成都的据点全被端了。

高示其叹息,怪不得柔兰说我们抓不住阿古蛮,那天我们去逮他,他自然知道行踪暴露了。

诸葛果问,有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阿古蛮的藏身之所,找那么准,你能掐会算么?

高示其想了一会儿,我告诉你实话,你可千万别生气。

诸葛果说,我不生气。

高示其说,其实吧,我和费费把柔兰偷运出来,就已经想好用她引出阿古蛮,她若说出真相,自然省去很多工夫,她若犟死不认,那就让她跑去找阿古蛮,所以那天她刚跑出乘烟观,我们的人就跟上去了,只是小南的事纯属是意外,还有一并连累了小莲。

诸葛果听完果然有点生气,坏人哦,蒙了我这么久,害我还天天很认真地和你审柔兰,你就说一句不行么?

高示其笑道,怕大千金不小心说漏嘴,这种事太阴了,我们连爆竹都没告诉呢。

诸葛果又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个什么阿古蛮是谁?

高示其说,因为我看见阿古蛮和李干一起出现在酒肆,没几天,李干就出事了,啊哟,这种事很阴的,你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诸葛果嘟嘴,稀罕知道!她又不放心地问高示其,柔兰的事怎么说,你们这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柔兰还活着么?

高示其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这个…看费费他们怎么瞒了。

高示其也问小南如何了,诸葛果说挺好的,高示其便说要去看看小南。

诸葛果扶了高示其去见小南,恰小南没睡,早起诸葛瞻来过,哭着说要娘抱抱,她只是落泪,说等娘好了,娘一定抱你,这当口正趴床上伤心着,却见高示其来了。

有那么一瞬,她没说话,高示其也没说话。

诸葛果扶了高示其在小南床边坐好,便给屋里的女僮使眼色,众人会意,悄悄儿退出去了。

小南便看着高示其,很多话涌上来,却都缤纷了,半晌,才说出两个字:“谢谢。”

高示其淡淡地说:“救命的事,不用谢。”

“你为什么要救我?”小南鼓起勇气说。

高示其凄然一叹,“你是丞相的女人,我不会让他难做,这世上,只要是和丞相相关的人,我都会竭我所能去保护,这个答案可以么?”

小南沉默良久,“你还恨我么?”

高示其的平淡微微起了波澜,“说这个没意义了。”

小南明白高示其口里说的没意义的,有些人已经不在了,再多的恨也换不来那珍贵的生,她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或者是我…是我错了…对不住你了。”

从小南口里听到这一声歉意,高示其竟不知该如何承接,她怅然一叹,“我替鹿惊风收下了。”

小南喃喃着:“其实我好羡慕你。”

“你羡慕我干嘛?”高示其错然。

“你活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受着这么多人的佑护喜爱。”

高示其一笑,“可是你有丞相,有瞻儿,你比我幸福得多,你没有必要羡慕我,真的,小南,你已经很幸福了。”

小南想起那高人送给她的知足二字,她也许真的已很幸福了,就算诸葛亮对她冷淡,可她毕竟拥有着他,拥有和他的骨血,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比世上很多女子要幸福得多。

“对了,小南,我有事问你,你那天都听见什么,或者看见什么?你能仔细想一想么?”

小南竭力回忆着,“他们说什么丞相北伐缺粮草,又是什么北方那边已筹划好了,他们要里应外合,其他的话,我也听不清。”

北伐,里应外合…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阿古蛮的失踪和这些零碎的意思表达之间有没有联系呢,高示其心里忐忑如车轮滚地。

阿古蛮找不到,蛊毒教没有彻底摧毁,他们的阴谋就还会继续,蜀汉还会有危险,心就不能稳稳地放在肚子里。

她等不下去了,她便嘱托小南好生休息,说要出去,刚走到门口,小南喊了她一声。

“其实,丞相对你…”

高示其笑着摇头,示意不要说下去了,有些话本该藏在心底,有些情绪本该留在怀念里,有些感觉应该埋在灵魂里,要不要拿出来昭然天下,已经不重要了。

小南目送着高示其立刻,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宛如散去的梦,被午后的阳光刺穿了,这是留在她记忆中高示其的最后印象。

卷宗在案上展开,像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噩梦,每个字跳跃着,仿佛弹出指间的毒虫,直跳到皇帝脸上,他打了个寒战。

卷宗被他一把推开,他再也不想看了。

蛊毒教,那是什么教派,他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为什么要和这种邪恶的教派扯上关系,他宠幸的妃子、亲近的臣僚原来都是这个教派的拥趸,他原来一直和恶魔为邻。

真相,原来比任何丑恶的想象还要可怕。

当初太后把从柔兰宫里搜出来的私情证物交给他,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戴了绿帽子,愤怒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没有管这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任凭她被逮下牢狱,任凭她“畏罪自杀”,实际上,当柔兰的死讯传来时,他也很伤心,可帝王那不可亵渎的尊严昂起了他骄傲的头颅,他没让自己为这个女人掉一滴泪。

他的多情和他的无情一样是他的禀赋,可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情怀细腻,直到多年后,当他授首敌庭,那个猜忍的权臣评价他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他才被人真正看透了,这是他骨子里的冷酷,他不同于历史上那些手段血腥的残暴帝王,他只是天生自私。

便在一夜之间,他感觉自己被骗了,李柔兰明明自决掖庭狱,怎么又死在一座小山村里,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他定定心神,问那呈文的尚书台刑曹尚书,“李美人,哦,李柔兰到底死没死?”

这问题真是戳中了本案最见不得光的内幕,刑曹尚书磕巴道:“卷宗上已做了记述,李柔兰逮下掖庭狱后,蛊毒教怕她泄露机密,便做出假死之相,再悄悄将她运出宫去。”

“到底是蛊毒教偷运她出宫,还是别人!”皇帝严厉道。

皇帝不关心蛊毒教是否危及社稷,他只关心一个女人的死是真是假,社稷江山自有傻瓜一样的耿耿忠臣们操心,他要做的是垂拱内宫,和他的女人们说情话玩游戏,玩腻了就再换一拨。

刑曹尚书吓得一抖,他哪儿知道李柔兰的事,这件案子,全跟丞相府有关系,里边的水太深,他根本就只能照着人家的吩咐记叙。

卷宗上的案情记述很详细,可皇帝不相信,“别瞒我,掖庭狱传出消息,李柔兰死的那夜,有人去见她,那个人是谁,我心里有数!”

“臣实实不知。”刑曹尚书慌忙跪下了。

“那就查清楚!”皇帝咆哮,把卷宗都摔去了尚书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