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有多想为这个已死的女人查清死亡真相,只是恨自己被骗了那么久,虽然也没有那么爱,可到底付出了时间精力,也许过山盟海誓的承诺,怎么转眼间原来一切都是骗局,他被宠幸的女人骗,他的臣僚们也要骗他,他还像个皇帝么,他在这国家还有威信么,纵算他说上千百句话也比不上有些人沉默时的影响力。
皇帝严令重查案情的诏令很快就传入了尚书台和廷尉,董允拿着诏令去找了费祎,第一句话就说,你惹出好大的祸!我问你,那个宫女阿美到底怎么回事?
费祎沉默一会儿,反问道,你以为呢?
董允于是明白了,阿美知道小杜为柔兰干阴事儿的秘密,费祎便捏着她一家老少的命根子,逼着她把污眼睛的淫物塞到柔兰的宫里,她也知道自此没有生路了,便趁着口角之争,一头撞死。
董允跺足道,费文伟,你怎么尽干阴险事,丞相托我们把那女人弄出去,你就想出这一手?
费祎说,那你说该怎么办,用寻常手段,我们查不出实情,休昭,非常时期非常决断,你若是嫌我做事阴狠,尽管捅出去!
董允叹息,咱俩是早栓一根藤上了,死活都得一起了,只是这事牵涉太广,彻查下去就得连累丞相,你还嫌丞相的事不多么?
费祎很无奈,他说,事情本来已经过去了,案情陈述也很完整,陛下是怎么了,居然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翻案。
董允叹口气,这就是我们的陛下,眼里永远盯着鸡毛小事,就是没有江山社稷。文伟,事已经出了,你必须得把这事了了,丞相在前线,我们不能在后方惹事端,让他不安心。
费祎沉默很久,我知道怎么做,就是有点对不起她。
十
那一日,天清气爽,听说汉中至祁山一线在下雨,可成都的天气是极好的,高示其没在丞相府,她回了一趟家,小莲没跟她回来,最近小莲在跟黄月英学针黹,两个相处甚欢,高示其开玩笑说,小莲索性认黄月英做大姐,以后就叫诸葛亮姐夫,叫诸葛果乖侄女,这样一来,自己的辈分也提升了,可以明目张胆地抚摸诸葛果的脑袋,让她对自己行晚辈礼。
她才把家门打开,打巷口堪堪行来一骑,那人也没骑马,只牵着马,一步步走得凝重迟滞,像是双脚灌了铅,后边跟着几个仆从,全都一付我很不快活的呆痴模样。
“原来是费费,怎么的,想请我喝酒?”高示其玩笑道。
费祎没笑,神色很沉凝,“能请我进去么?”
“哎唷,费大人光临寒舍,蓬那个什么生辉,快进来,快进来!”高示其怪叫着。
面对这样鲜活可爱的女子,那些残忍的话可怎么开得了口,费祎愁苦着脸色跟高示其进屋了,高示其说费费,我肚子饿了,你要不要和我共进晚膳,不过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点儿,那个那个,你懂的咯。
费祎说,我不是爆竹,我没有那些死板规矩。
高示其就说,我没钱了,要不你请我吃饭吧,小莲不在家,我不开火,我要吃外边酒楼的,你懂的咯。
费祎说,我懂。他便对守在外边的僮仆吩咐,去成都最好的酒馆要一席送过来,不要怕花钱。
高示其笑得呲牙咧嘴,费费大手笔,当官儿的就是有钱,怪不得世上的男人都哭着喊着要当官。
一会儿酒席送来了,高示其嫌屋里窄,不方便活动,两个就在院子里对酌,高示其一面吃一面夸费祎大方,不像爆竹,就是一吝啬鬼,抠门精,他把钱省下来干嘛,要讨小妾?可他连皇帝娶多少老婆都管,他只怕不肯讨很多小妾,那他省钱干嘛,置办房产?
费祎见她越说越带劲,可再这么插科打诨下去,只怕把正事耽搁了,他就绕着弯说道:“今晨北方来信,丞相这次出祁山,战事顺利,连战连捷。”
高示其听得欢喜,“那敢情好!”
“丞相在前方征战,我们在后方就该尽心竭力,俾使朝政平稳,不要拖他后腿,”费祎说得很隐晦,可真难啊,到底该如何把真正的意思表达出来。
“嗯。”
“可是现在朝廷出了这一场风波,朝野震荡,陛下也为此动怒,是我们没有把事情做好。”
“嗯。”高示其夹起一只鸭腿,“这个酱鸭子烧得一般,没有小莲烧得好。”
“本来案情已经审结了,现在就是各方协力,以期抓住匪首,偏偏出了纰漏。”费祎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高示其又舀了一口汤,皱眉道:“汤太咸了,这家酒馆是不是买盐不用钱,盐铁府该去查查他们,莫不是偷偷自己在开盐井。”
费祎见高示其仍在喋喋吃食,那置若罔闻的模样仿佛把眼前的大活人当空气,他憋不住了,“我说,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高示其把手中的酒爵举起来,一口饮尽,“我本来想吃完这顿饭,再听你说,可你偏偏要打断我,费大人,一顿安生饭你都不让我吃完,太残忍了吧。”
费祎呆住,高示其把酒爵一放,“好吧,你想说就说,别绕弯子了,有什么尽管说!”
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原来拥有一颗剔透玲珑的心,她那展于世人的疯疯癫癫不过是隔绝俗世的非常手段,费祎无法再拐弯抹角下去,他索性坦白道:“李柔兰的事走风了,你那晚去见她的事,被陛下知道了,他现在勒令重查案情。”
“哦。”高示其慢慢地斟酒,“那你们想怎么办?”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了,那还畏缩什么呢,费祎一咬牙,说道:“目前看来,陛下只知道你那晚见了她,至于其他,他并不知情,但我们再想隐瞒已经不可能,只能把他知道的真相承认了,一切就好办了。”
“你要让我顶下罪名是么?”高示其很透彻地说。
高示其如此清醒,费祎倒不知如何说了,他含蓄道:“这事牵涉的人太多,就说私藏李柔兰这事,里边还牵着丞相千金,要是查下去,岂不会波及丞相,那是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的。”
高示其没情绪地一笑,“我说这事办成后会不会灭我的口,原来真要灭我口啊。”
费祎急得要解释,高示其对他一摆手,“费大人,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连累丞相千金,更不会连累丞相。”
她苦涩一叹,“其实在我见李柔兰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你说吧,是顶死罪么?”
费祎忙道:“你放心,我们就是拼死也不会让你被判死罪,如果能免罪那最好不过,退一万步说,先帝赐你免死之权…”
“费大人忘了么,我的免死之权已经用过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绝对不会不管!”费祎言之凿凿。
高示其摇头,“当官的话信不过。”她见费祎又要说,喝道:“行了,闭嘴!让我吃完这顿饭!”
她把碗里的饭拔完,酒也喝光了,一抬头,正看见费祎满脸窘急,她笑了一下,“有一句话我得说明白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你们那个不懂事的皇帝,我是为了丞相。”
夕照如同一件斑斓外袍,缓缓地披在身上,黄月英和小莲倚着窗做针黹活路,时不时闲话一二,黄月英问小莲多大了,是哪里人,听小莲说起鹿惊风的事,也唏嘘感叹,赞她是痴心女子,若是将来有意成家了,我给你做媒,必定给你找个好归宿。
高示其款款从长廊走过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有点儿伤感,也有点儿欣慰。
黄月英抬头见着她,笑着招招手。
她便走到她们身边,看她们绣得精致的花面儿,说绣得真好,我就没这手艺,总是绣歪了线,好端端一朵花绣成一张哭脸。
小莲笑她满口乱说话,你绣给丞相的细辛草不是很好么,还装呢?
她说完觉得自个口没遮拦,不该在黄月英面前说这话,倒闹个红脸,黄月英却很大度,还请高示其也绣一绣,下次绣了送给我。
高示其站着看了半晌,摸着肚子对小莲说饿了,能不能请小莲姐姐给我做碗汤饼?
小莲啐说高示其是吃货,可也不拒绝,只说要叨扰丞相府的厨房了。
待小莲离开,黄月英说道:“丫头,你有话对我说么?”
什么都瞒不过通透伶俐的丞相夫人,高示其也不绕弯子,“嗯,我想请夫人帮我照顾小莲。”
“你是做什么?”
“我,我要出趟远门。”高示其没敢说实话。
“去哪儿?”黄月英隐隐感觉不安。
“有点急事,没多久就回来…夫人,你别问了好么?”
黄月英知她有事,可也逼不出来,她柔声道:“有事要告诉我,我能帮一定帮。”
这话让高示其差点落泪,她只是嗯嗯地点头。
黄月英握住她的手,细细地打量一番,“还是喜欢看你着女装,多漂亮呢。”
“是么?”高示其的脸红红的。
“喜欢做回自己么?”
“喜欢。”
她是真的喜欢呢,她走了好长的路,吃了好多苦,失去了好多人,她终于做回了自己,着红妆,挽长发,在流年暗度中慢慢儿消磨如花年华,找一个人长长久久地爱,可能与他厮守,也可能与他天涯隔绝,可自己的心一直恒定不变。
“这么标致的女儿家,将来不知谁家有福气娶了走。”黄月英半开玩笑道。
高示其没好意思,“夫人,我不要嫁人…还有,你能求求丞相,别把我嫁出去好么?”
黄月英咯咯笑,“那只猪疯了,你放心,他要逼你嫁,我也不答应。”
听黄月英骂诸葛亮是猪,而且还疯了,高示其很想笑,她想如果还有机会见到诸葛亮,直呼他猪丞相,你最近可好,吃得好么,睡得好么,有没有耳根子发烫,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每天都在骂你猪呗。
可是丞相,我的丞相,我还能再见到你么,如果这次我将失去生命,我只希望在最后一刻与你相见,哪怕隔着万千人海默默凝视,也足够让我揣着记忆走入另一个世界。
“丫头,我也不知你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自个要照顾好自个,平平安安地回来。”黄月英不放心地说“嗯,我会平安的,等我回来,我和你玩樗蒲,你能稍微,我是说稍微输给我一次么?”
黄月英乐了,“输给你?好好,我一定输给你!”
她敛了笑,“我有个事问你,你要给我实话。”
“嗯。”
“你为什么知道匣子里藏着救命的花?”
这笃定的疑问让高示其无法逃避,她其实也不想隐藏了,便从怀里取出一只革囊,递给黄月英,染了污垢的囊面绣着四个字:寿考维祺,这是黄月英的绣工,她当年曾在囊里装了两块点心,系在一个小女孩儿的腰间。
黄月英恍然,“你,你是…”
高示其微笑着点点头。
“那么,高示其这个名字?”黄月英问道。
高示其指着革囊上的“寿考维祺”,说道:“就是祺的拆分,这是我和丞相开的一个玩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黄月英百感交集,无边的怜爱心疼都涌上来了,“丫头,你知道么,我和丞相找了你好多年。”
高示其依偎着黄月英,这温暖的怀抱,像母亲,也像大姐姐,如果可以,她愿意依偎她一辈子。
两日后,高示其被逮拿下狱,罪名是擅杀宫妃。
事情传入丞相府,黄月英立即托人去监牢向高示其问话,高示其没留书信,却传了口信,说夫人不要管,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代问果儿好,再告诉她一声,乘烟观的墙裂了,漏风呢,请她补好。
话传入诸葛果耳中,她大哭了一场,可她听得懂高示其的暗示,那是让她沉默。
高示其又坐牢了,她每日在牢里看阳光微倾,夕照流泻,而后一天就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窄窄的一方牢房便是她全部的生存天地,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已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活在这世上。
她常常会给诸葛亮写信,信用哪儿抠来的一块碎砖,一个字一个字地划在冷硬的地上,却总是写了划掉,划掉又写,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该给诸葛亮写什么,明明心里藏了很多话,多得那颗窄小的心容不住,便溢了一些出来,又被她强行塞回去,因为太满,撑得很疼,可她舍不得丢掉,每一句都是她沾满泪水和记忆的倾诉,和她血脉相依。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最终命运是什么,也许是死吧,是一刀斩首,还是很多刀凌迟,她觉得无论哪一种都死得太丑,若是将来诸葛亮回朝,看见一个支离破碎的高示其,他会被吓住的。
也许诸葛亮压根不会看见她的尸体,她早就被一张草席卷了,拖去哪座乱坟岗,过得些日子,就剩下一堆凄惨的白骨。
唉,可真难看呢。
可她依旧奢望着,也许可以死得不那么丑陋,她愿意选择一种体面的死法,血淋淋的太寒碜了,将来诸葛亮看见她的遗容也不至于惊吓失眠。
偶尔会有内官来提审高示其,她都斩钉截铁地认罪,连用刑都省去了,便有提审官员私下议论,说这女子骨头硬,只是可惜了。
有好心人悄悄给高示其出招,让她给皇帝上折辩疏,可高示其不肯写,她打心里瞧不起皇帝,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便要另一个女人为她陪葬,高示其很为此不齿。更有人提议要不去信前线求丞相飞书救你,高示其也没答应。她说,随便陛下怎么处置,只是给我留个全尸。
本来盛怒之下的皇帝的确是要治高示其死罪,他像是魔障了,心里的怨气都爆了出来,在宫里咆哮了很多天,说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有人小心地提议,这事要不要去问问丞相?
皇帝便暴跳如雷,不用事事请命相父,我就不能做主么?
皇帝那些天完全失去理智,像一只愤怒的耗子,明明是需要保护的弱小者,他却以为自己是雄狮,足够去对抗世间的一切强权。
可强权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对抗,他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这事被太后得知后,她便去找皇帝,说为了一个罪恶昭昭的女人,居然要治忠臣死罪,皇帝做过了,高示其当年为了救护先帝,出万死不顾,她是先帝留遗诏册封的女将军,你若是杀了她,朝野会怎么看皇帝,又怎么去面对先帝。
皇帝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过火了,但他的面子搁不下,尊严放不下,便说死罪可以免,但活罪不能逃,那就流放吧。
太后本来连活罪也想给高示其免了,可皇帝却犟着脾气,说我要做回主,你们不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