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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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11)

小莲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捡了些平淡无奇的话安慰柔兰。

柔兰忽地醒悟,怎么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便匆匆收住倾诉,“今日怎么只见到你,其他人呢?”

“她们进宫了…”小莲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住了声,收好碗筷,便要出去。

柔兰忽地道?“求你个事。”

“什么?”

“我肚子痛。”柔兰挤眉弄眼,似乎极不受用。

小莲便知她要方便,“这个…”她为难了。

“你让我出去就方便一下,我不会跑,救个命嘛。”柔兰恳求道。

小莲心软了,想到若不放她出去,难道在屋里方便么,这也太不雅了,她把碗筷放下,领了柔兰出去。

外边是一座小院,隔墙有隐隐的诵唱声传来,柔兰猜到这是一座道观,茅房在左近,靠着院墙,柔兰进去后,小莲便在外边等着,说你快点,我可担着风险呢。

哪知这一等,便像石沉大海,久久听不到回声,小莲着急了,往里边抛去几声问话,却没人回答,她情知不妙,赶紧冲进去,可哪儿还有人。

却见茅房的后墙上蹭了几个脚印,一块砖被生生踢歪了,原来是柔兰翻墙走了。

小莲真是又恨又气又悔,也忘记要去前院找人,绕出门来,从角门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马蹄在青石板地上一蹭,踏出四个半圆印子,头顶上相依相偎的柳树洒下一片厚重的墨绿。

那么温暖的风穿过万柳坊的心脏,留下缠绵既往的痕迹,那像刻在灵魂深处沉甸甸的记忆,每一瞬间都是美好。

高示其仰起脸来,天上有白云缓缓流荡,弯成了一个回味无穷的笑脸,她下了马背,牵了马慢慢儿前行,听着风声,看着浓稠化不开的绿意,也可以想起往事,也可以不想,把心空了去,一并空了这世界,只剩下那此时此地的简单感受。

宅子还是那座宅子,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是人已经不在了,她在想,他们到底去了哪儿呢,是在很远的某个地方纵情欢乐,忘记了回家,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孤单单的孩子。

她在门前停住,大门上了锁,锁生了锈,像谁锈死的心。

隔壁有妇人刚巧出门来,见到高示其守着大门发呆,便问姑娘,你找谁?

高示其笑着说,我来找找过去。

妇人一头雾水,以为高示其是受了情伤,来这儿寻负心汉算账,便说这宅子早没人住了,死过人,晚晚都有鬼在哭,可吓死人了。

高示其说,我知道,鬼在哭么,那挺好,我就想认识那些鬼。

妇人听她不说人话,看她更像鬼,赶紧缩进了门。

高示其其实想告诉逃走的妇人,如果有鬼那多好,人死了还能存在,还能见到他们,真幸福呢!你知道死了见不到的痛苦么,你每天都在想他们,念他们,他们音容笑貌在你脑子里生了根,你的呼吸连着他们,你的悲喜连着他们,可你见不到他们,像晒干的一池水,是那种透彻的空。

她在门口坐了下来,风在院墙上盘桓,真像当年那飘在满院花香里的亲昵呼唤,她于是想和小莲住进这座宅子,她们一块儿种花,种出满院春情,种出一个世界的青葱喜悦,若是可以,她会邀请他来家里做客,捧出一碗热腾腾的香茶,看他眉目轻舒,笑容绽放,她便有勇气对他说,你知道么,很早很早以前,我就识得了你,那天起,我这一生便似中了毒,再也解脱不了。

她做回了自己,她已成为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女子,她可以选择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默默地去爱,哪怕爱得卑微,无人所知,可也没有关系。

她已想好了,要给小莲找个好归宿,小莲若不肯嫁远,就把那个好男子带进家来;她会常常去看小玉,告诉她,你丈夫一直把你挂在心上;她会偶尔去一次丞相府,打听他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知道他一切安好,她便满足。

真的,她不奢望昂贵喧闹的生活,她只需要平淡,也许会有点儿寂寞,可她心里是安静的,便像凝视他眉间轻扬的烟水,一辈子,很幸福。

她牵马出了巷子,渺渺的风追随着她的脚步,像是依依不舍的情怀,她慢慢地往前走去,还没走到丞相府,有人从斜刺里杀出来。

“高,高…”名字喊不利索了,只是喘气,“女郎说有急事,让你,你去乘烟观,观…”

高示其浑身一紧,已经不用多问了,她跨上马背,猛一抽马鞭,坐骑带着她卷起一阵风,直向城南而去!

乘烟观里已是一片狼藉,诸葛果在那儿暴跳如雷,观里的道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着两双白眼,闷头听着她直着脖子乱骂。

她和高示其把柔兰藏在乘烟观里,干的是私密事,道姑们都不清楚,就是有疑惑,也不敢问,这座道观原来是谁家的祠堂,后来废弃不用,诸葛果在太后和皇帝那儿讨着了恩典,把祠堂变成道观,她常在此修道,这里就成了她的道场,观里的人畜,无论道姑抑或看门的二大伯,草丛里的飞虫,厨房碗柜里的小强都是她的臣民,众人尊敬时称她姑姑,混熟了则称呼果姐。

诸葛果就是这儿的女王,一向说一不二,就是她爹来了,也得奉她为尊,不过她爹懒怠来,说她是瞎胡闹,真正修道的人不会在乎排场,荒山里坐卧松柏下,餐风饮雪,观古今于一瞬,才是真正的高人。

高示其赶来时,诸葛果正骂到兴头上,她充分继承了他爹的好口才,其尖酸刻薄挖骨吸髓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去年姜维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她,大约是过路时多看了某个厨房烧汤大婶半眼,说这个妈妈长得好亲切,结果诸葛果把他数落得几乎想要去跳岷江,本来就呆,现在更呆了,当下高示其拉了她一把,两个缩去后院,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高示其才知柔兰不见了,连带小莲也不见了,她便惊道:“是有人劫走的?”

“不像,到处都好好的,像是偷偷跑了。”

“那小莲去哪儿了?”

“我要知道,刚才就不发火了!”诸葛果沮丧道。

高示其思索道:“一准是逃了,至于小莲…唉,我觉着找到柔兰,就一定能找到小莲!”

“那怎么办?”诸葛果很多时候都是女王,可遇到急难事,她就怂了。

“能怎么办,找去!”

“就我们俩怎么找?柔兰如果被宫里的人发觉,我们私藏宫妃的事可就曝露了,那可是死罪!”诸葛果已全然慌了。

“去告诉费费,让他遣帮手!”

晚霞在天边缓缓落下,流溢出一片深红,车马粼粼地驶过被夕照染红的荒野,仿佛要驶入地平线尽头的那一团浮云里。

拨开车窗,小南看了看天色,已是向晚,回城是不可能了,只得在临近之地找一户人家借宿。

车马往前驶入了一座村落,炊烟已升起了,几声狗吠落在村口的小河沟里,小孩儿从院子里扑了出来,捏着一块糕饼,笑呵呵地又跑了回去。

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一切都是温暖惬意的,小南步行走入村落,入眼的景象让她想起自己的过往,她的家亦在这般宁静无争的山村,她和父亲、哥哥相依为命,他们春来耕地,秋来收割,每个季节都活出一种饱满的意味,那时她还是个不更事的小女孩儿,每天穿梭在村间小道,像蝴蝶似的飞来飞去,脑子里会闪出各种古怪的念头,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守着自家洒满阳光的小院,等着父亲和哥哥犁田回来了,听他们廓落的笑声敲响了门,那就是幸福了。

只是那样单纯的美好,已经消失了,现在这个锦衣玉食的贵妇,乘着高车驷马,享受着金灿灿的尊贵,只是幸福,却没有了。

小南叹了口气,前边女僮已寻了一户人家借宿,主人是个老婆婆,家里还有个小孙儿,听说是儿子儿媳带了长孙走亲戚去了,小孙儿年幼,便留在家里陪祖母。

小南见那小孩可爱,便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老婆婆说,叫阿虎,四岁了。

小南惊喜,说自己也有个儿子,也四岁了,可真巧了。她便让女僮取了礼物送他,老婆婆千恩万谢,说夫人是善心人,夫人一定多子多福。

过后,老婆婆送来自己熬的米粥,还问小南是来踏青,还是访亲戚?

小南说,听说城南有座神仙祠,我来祈福的。

老婆婆又是一叠声称善,直道小南有仙缘。

因夜深了,老婆婆要把自己的寝卧让给小南住,小南不肯,说就是借宿一夜,不要麻烦,随便哪儿都能住,我也是乡里孩子长大的,没有那么娇贵。

老婆过意不去,便说请小南去住后院儿子媳妇的寝卧,你一定得答应。

小南拗不过,只得去了,当下各自安寝,可这灯一灭,却是睡不着,只是辗转难眠,披衣坐起,在屋里打地铺的三个女僮都睡死了,她也不想吵醒她们,悄悄地出了门。

屋外月光洗练,仿佛淌在画屏上的水,堪堪地吻着她的脸,凉凉的,说不得为何,只是心里伤感,想要落泪,却哭不出。

她白日去神仙祠祈福,遇见一世外高人,那人送了她四个字:知足、惜福。她便想自己莫不是不知足不惜福,故而才得到这意外的警示。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不知足,其实她要得不多,只要她爱的人对她能温存一点儿,别撇了她像撇下无足轻重的飞尘。

诸葛亮离开成都有三个多月了,统共只写了两封信回家,信里提到了很多人,连高示其都要提一声,问高示其那丫头有没有闯祸,偏偏还是没提到她,是不是在他心中,她早就不存在了。

既然对她视若无睹,为什么要娶她,娶了她又冷落她,难道你的目的就是给她一个美满幻想,再一手扼杀么,这就是你的残忍?

小南轻轻抹住脸,冰凉一片,原来已有泪了,她嫌自己软弱,把泪揩干,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出了后院,别过去那是别人家,她自失一笑。

黑暗中有个沙哑声音的说道:

“诸葛亮…”

后面就听不见了,可这个称呼异常清晰。

小南心里一绷,月光刚好将光明从她身上隔断了,有两个人影晃了过去,她紧张起来,两只手也没出放,往旁边闪了一闪,竟钻进了一座牛圈,那儿有一头水牛,见陌生人来了,哞地叫了一声,却没有赶她出去。

影子晃近了,也不知是人是鬼,听见有人压低嗓音说:“你去告诉天师,北边有消息了,诸葛亮北伐出祁山,最缺粮草…我们的人在北边已筹谋妥当,到时候里应外合…”后面的话低得很模糊。

“好。”

影子消失了。

小南害怕得不能呼吸,她便缩在牛圈里,也不敢出去,似乎这飘渺深邃的黑夜中藏着无数的危险。

她该怎么办,谁来救一救她,把她从危险中拯救出来,她快哭了,真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此时她竟羡慕起高示其,若是换做高示其,她一定会冲出去,抓住这两个人,质问他们,你们是想陷害丞相么?

黑暗中,忽然又响起了一个女声:“阿古蛮,你给我滚出来!”

她循声而去,似乎是牛圈旁边的仓房内,那一声女子叫唤太响亮,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而后是谁闷闷地呵斥了她一句什么,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南满心都是湿漉漉的恐惧,她往后慢慢退去,忽地摸到了什么,像是一只大麻袋,软软的,鼓鼓的,可那麻袋竟然动了一动,吓得她连忙缩手。

也许是好奇心驱动,也许是那说不出的冲动,小南轻轻触了一下那麻袋,里边又动了一下,还发出了唔唔的呻吟,像是藏着一个人。

一个人!

小南更怕了,她往一边躲去,可那袋中的挣扎似乎越来越激烈了,便像要蜕皮的蛇,竭力从旧壳里挣脱出来。

小南颤抖着,两只手抽搐似的地伸过去,那麻袋口系的是活结,她犹豫了一刹,还是解开了,但就在口子张开的一瞬,里边的挣扎摆脱了束缚,仿佛一团禁止的火,不顾一切地冲决而出!

是个女人。

那女人手脚都捆住了,倒在地上也不说话,似乎神志不清,只是出于本能的求生欲望,才让她就死向生。

小南胆战心惊往前看了一眼,黯淡的光抹着那女人的脸,她认出来了,竟然是小莲!

怎么会是小莲?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被绑在麻袋里,到底是谁抓了她?

小南便去解小莲手脚的绳索,绳索捆得结实,她费了很多力气,那一双手抠到发麻,一头一脸全是汗,才把结扣打开。

她推着小莲,小声呼唤:“小莲。”

小莲仍是半昏厥的模样,只嗯嗯地呻吟,也不知是身体的机械反应,还是听见了。

小南想拖走她,可一个站不来的人实在重得很,她便想先跑出去找帮手,她躬身溜出了牛圈,悄悄地行走在黑暗中,可这黑黢黢的夜让人失去了方向感,她来回兜了好多圈,像一只永远找不到归家路的小羊。

她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哪儿,仿佛她成了掉进陷阱里的猎物,前面飞出一片光,她朝着光明奔去,可在光明接近的一瞬,却戛然了,她面前是一扇半开的门,门后恍惚有两个人影。

戴着面具的青衣男子举起了手,和他对面而站的那女子泪涔涔地凝视着他,“你要杀我么?”

“你不该来这里,你知道你把什么带来了么?”男子冷声道。

“你要灭我口么?因为我已经没有价值了,因为你从没把我当个人!”女人又问,她看着他,泪已汹涌翻出。

他无言,她忽然冲上前抱住了他,有凌厉的光没入她的胸膛,她倒了下去。

小南失声惨叫。

青衣男子凛然回头,他看见了小南。

危险已贴着皮肤咬上来,她转身向后奔去,寒凉的恐惧在背心上啃噬,催迫着她赶快逃离。

砰的一声,并不重,其实很轻,就击在她的脊梁上,她只发出一声“救命!”她便失去了知觉。

天没亮,世界还在昏睡中,可成都南郊的一座小山村沸腾起来,火光像刚刚苏醒的长龙,从村头翻滚冲锋到村尾,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交错迸发,惊得村里的人裹了被单跑出来瞧瞧,到底是响马,还是恶魔来袭。

屋门被人一脚踹开,屋里没人,只有一个垂死的女人,也或者她已经死了。

她挣扎着睁开疲沓的双眸,恍惚看见一个人走向自己,哦,不是那个折磨了自己很多天的男人婆么,她怎么真的变成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