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辅摇头,“那不成,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穆蓉只好另起念头,“那,出去散散心好么?”
“去哪里?”
“都行。”
程辅奇怪地看着她,“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说。”穆蓉低了头,仿佛已落了泪。
程辅便软了肝肠,他依旧说:“我不问。”他顿了顿,像是安慰地说:“这样吧,过得几日,我们带上莘儿出门走一趟。”
无论如何,丈夫终究是怜惜自己的,穆蓉欣慰了,“好的。”
“晚了,就寝吧。”程辅说,他轻轻搭住穆蓉的手腕,夫妻二人牵了手返回屋里。
灯光一时俱灭,所有的声响都尘埃落定,高墙之外,听得见木柝清亮地敲了两下,有更夫懒懒的声音越过层宇而来,在房梁上滑了一滑,又漫不经心地落在地面。
穆蓉翻身起来,身边丈夫正在熟睡,鼻息均匀,似在梦里,她用力地捏了捏手掌,悄然离床。
透窗月光射穿了屋里的黑寂,仿佛飘进来的鬼魅,她稍稍一停,再不迟疑,悄悄推门而出。
门无声地关闭了,穆蓉站在长廊尽头,庑廊两旁的花木都沉入梦乡,夜风似岷江清泠的水般划面无痕,她忽然举起手,蓬的一声轻响,掌心一朵金花直飞上去,在天空散开了,像是瞬时划过的芒角,痕迹很快便消失了。
她沿着庑廊快步疾走,一路行到屋宇尽头的高大围墙下,伸手一触墙壁,一股力量弹射回来,她借力一跃,凌空而起,飞身跳出墙外。
那墙外有隐约人影晃动,恍惚从地里钻出来的腐尸,身上沾满了泥土的腥臭味儿。
她沉声道:“有种跟我走!”她头也不回地朝北奔驰而去。
她越走越快,斗拱屋檐纷纷倒退而去,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像是摄魂的鬼,她心里冷笑,陡地拐进了一条僻静深巷,忽地戛然一停。
她缓缓地转过身,夜风吹得满巷花木摇荡,当头月光扫荡而下,映着她生寒的脸,她凛声道:“都给我滚出来!”
巷口爬出四个鬼影,却是四个黑衣男子,各自持一柄长剑,缓缓向她逼近。
穆蓉嘲讽地说:“不来则矣,一来就是四个,也罢,倒省了我的力气!”
有个阴森森的声音说:“师姐原来是故意把我们引至此处,还真是用心良苦。”
声音很熟悉,记忆瞬间倒海翻江,波涛中央翻出了旧时模样,那是她不肯回顾的过去,她肃声道:“是傅彝么?”
那人走近了,月光如镜鉴,照见他狰狞的脸,左眼角一道泛出肉瘤的伤疤扭曲到嘴角,像是把那张脸裂成两半,一半儿似鬼,一半儿似妖。
“师姐居然没有忘记我,我好荣幸!”傅彝格格笑,笑声像在水里闷死蛾子。
穆蓉恨声道:“我女儿是你们劫走的么?”
“正是。”傅彝对此很得意。
穆蓉啐了一口,“卑鄙!”她一扬手,“你们来成都做什么!”
傅彝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师姐,何必明知故问,当年你受师君恩典,得奉圣坛,真是莫大的荣耀!可八年前你竟私自出逃,违背圣训,把师君训诫抛诸脑后,师君可是时时刻刻在惦记你,故而特遣我辈请师姐回去。”
穆蓉讥诮道:“他会惦记我?算了吧,他分明是在惦记金蚕花,我也不稀罕他惦记!”
傅彝仍是个不阴不阳的笑脸,“师姐说差了,圣教上下,上至师君,下至弟子,都对师姐念念不忘,而今师君下教旨请师姐归教,师姐还不受此训命,随我们回去。”
穆蓉冷笑,“何必假惺惺地说这起令人作呕的假话,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谋算!你们潜入我家里,迷蛊了我女儿,想借此要挟我,不过是要逼我交出金蚕花,可惜天欲惩奸,你们阴谋未遂,我女儿安然无恙!”
傅彝双颊抽搐了一下,又森森地笑道:“师姐怎么这样说,我们哪儿敢伤损令爱,不过是出于一片怜惜之心。”
穆蓉不搭理他,仰头看着天,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思索心事。
傅彝见她软硬不吃,索性恨恨地说:“师姐,你走还是不走?”
“不走!”
“那把金蚕花交出来!”
“不交!”穆蓉挑衅地看着他,“你听好了,我已和圣教脱离干系,人不会回去,金蚕花,你们更别想得到!”
傅彝动了怒,“好好,我尚且要留些余地,你却要撕破脸皮了!”他一挥手,其余三人挺剑而上,他恶狠狠地说:“你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穆蓉毫不畏惧地说:“你们尽管一起上,我也明说了,今日之事是死战,我不会留活口!”
四柄长剑快如激风,光影刺破了沉甸甸的夜色,剑气扫断了满捧月光,穆蓉不躲反近,她擦着剑光掠了过去,双方的速度都很快,却只是交睫之间,两边已绝尘而过,穆蓉却已扣住其中一位黑衣人的手腕。
那黑衣男子大惊,想要抽开,却是动弹不得,此时穆蓉离他咫尺之距,她冲他一笑。
这一笑颠倒众生,一并颠倒了这世界,谁能知道生死之战之际,敌人竟还显露风情,黑衣男子呆了一刹,可那笑容却刹那凋谢,女人瞬间变得凌厉骇人,仿佛嗜血的厉鬼,骇得他胆气俱无。
男人的掌骨咔的一声裂了,他惨嚎着,颤抖着缩回了那只手,他惊骇地发现掌心开出了一朵肉色大花,花瓣经络有极细的金线蜿蜒而出,仿佛从肉里爬出的毒虫。
他恐惧极了,他想呼救,可嗓子像用铁丝锁住,一丝声儿也发不出,他抓着自己的喉咙倒了下去。
周遭是死一样的沉寂,月光落下,洗出一派荒坟似的恐怖。
穆蓉持剑挺立,那柄长剑,是她从刚刚死去的黑衣男子手中夺来,她举起了长剑,声如寒冰,“谁先来送死?”
余下三人都冒出了冷汗,这一招绝杀就是传说中的金蚕蛊么,一招致死,绝无生还,仿佛勾魂索,足够慑住一切勇气。
傅彝吞了一口冷飕飕的唾沫,硬着头皮说:“上,上!”
穆蓉沉声一喝,剑光劈开了面前垂落的烟雾,仿佛从一川冷水中穿出,那冰凉的柔软裹挟着酷烈的嗜杀,撞开了巷中无处不在的月光。
三人哆嗦着挺剑回击,过手一招,快如时间飞逝,旋转的剑光铺成为一面流动的锋刃,刃面上跳出了几声激切的呼喝,几片撕碎的人影,倏忽,锋刃裂开了,穆蓉冲出了剑阵。
一刻的停顿。
她的身后,两个黑衣人摇了一下,手里的长剑当啷掉地,大朵的金花开在脸上,染了皎白月色,他们挥舞了一下双手,如断了根的木桩,一起栽倒了。
穆蓉的剑上有血缓缓落下,滴答一声,敲碎了石板地的筋骨,她一转身,傅彝正向巷口夺命狂奔。
刚才的对决,傅彝根本没有用全力,就在穆蓉绝杀之时,他退出了对阵,才换来逃命的机会。
她跟着傅彝跑出了巷口,面前的街衢灯火明灭,城市的夜景弥漫着压抑的氛围,仿佛在夜晚,成都变成了一座没有人烟的荒庙。
有众多脚步声渐渐逼近,整齐划一,像在敲小鼓。
是巡城士兵!
要不要再追?她迟疑着,看着傅彝越跑越远,又是懊恼又是焦虑,此时重重人影压了过来,有巡城士兵发现了她,喝道:“什么人!”
她不能回答,也不能停留,折身拐进附近的深巷,听得身后追逐紧迫,她沉凝一口气,纵身跃进一家院墙,又从这家院墙跳入那家,仿佛是跳进一方又一方匣子,渐渐把巡城士兵抛得远了。
她趁着夜色匆匆往家赶,回到家时,夜还未褪去衣裳,她稍稍宽了心,偷偷溜进了内堂,但见屋中灯火灭熄,阒寂无声,想来程辅还在熟睡。
她垫着足尖走进屋,淡淡月光投射进来,拨开了床帏间的黑暗,正照见一个人影。
他便安静坐在床沿,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重得仿佛千年的心结。
她走不动了,她也看着他,忽然想要哭一场。
他们彼此凝眸,彼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她竟以为他们之间隔着千重山峦,万条河川,无论她用多少力气,多少时间,哪怕是一辈子,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我还不能问么?”很久以后他问她,声音疲惫。
她逼着自己靠近他,又像是每走近一步,便是离他远了一点,她想要去拉住他的手,他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也许注定她终于要失去他,她用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去经营那只属于他们的幸福,也抵不过一场从过去奔腾而来的血腥真相,哦,若我不是现在这个穆蓉,你难道就不爱了么?
她忽然就失声痛哭。
四
风从万顷池上一掠而过,满湖的荷花都撑开了胸怀,亭亭婀娜,芬芳不绝,湖上多有泛舟之客,大小船只推波而流,有丝竹之音滑水而来,也不知那只舟上有人在迎风轻歌。
湖边水榭里,刘备把酒爵一放,抬起头来,埋怨道:“法孝直还真拖大,居然让我等他!”
对面的诸葛亮笑了一声,“孝直在审案呢,主公稍安勿躁。”
刘备嗤笑,“他还审案?岂知不是寻由头整人,自进成都,你看他整了多少人,简直是混账!”
诸葛亮默然微笑,也不说是不是,他便是这样,不于人后数落是非,所以你永远抓不着他的言辞把柄,他总是无懈可击的完美,这完美让人钦佩,更让人害怕。
刘备却动了心思,“说起案子,那晚你和益德撞见的拐劫良家女儿一案,如今勘破没有?”
“案子还没破,不过,伤损的几个小兵却治好了,用那叫不出名的花茶煎熬的药汤,两三碗下去便见了效。”
刘备赞叹道:“还真是神医,未出府门便能诊疾疗伤。”
“这件事,”诸葛亮微微皱眉,“有点蹊跷。”
“何谓蹊跷?”
诸葛亮思量着,“所谓神医是程辅,程妻深居简出,从未听说过她有杏林之术,何况这病症来得古怪,治得也古怪,我心中总存有疑惑,始终不能释怀。”
刘备猜测道:“或者真正能治病的是程妻,只是身为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为人诊病,只好让丈夫出面,孔明勿要多虑,到底性命得救,而且赚了民心,一举两得的好事,就不必挂怀其他了。”
刘备的话说到这事的关键所在,诸葛亮为几个无名小卒亲自登门请程辅,还将程辅丢失的女儿送回家,纡尊降贵,谦恭温善,他才离开程府,事情就传出去了,现在成都市坊都在议论诸葛亮秉持仁义心,倒让人对印象中没道义的荆州人另眼相看。
其实舆论的改变往往是从小事开始,一次作恶会毁掉过去辛苦经营的美好形象,一次良善却会扭转根深蒂固的厌恶。
这当口,本在水榭外的修远忽地喊道:“是扬武将军!”
二人往水榭外看去,果见远远飞来数骑,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当先一骑急不可耐地奔了过来,骑手翻身下马,把马鞭子抛给水榭外守卫的亲兵,嚷嚷道:“来晚了来晚了!”
刘备瞪眼,“法孝直,你好大胆子,敢让君父苦等,你却姗姗来迟!”
法正恭谨道:“为臣不尊,甘愿受罚!”他主动斟酒,先罚了自己三爵。
刘备揶揄道:“你审的什么大案,审出来了么?”
法正嘿嘿笑,“怪案,成都县审不了,奏到郡上来,我好歹是蜀郡太守,持掌一郡刑名,不得已过问了一下。”
“怎样的怪案?”刘备好奇地问。
“昨夜在千家坊,三个外乡客遭劫杀,若是寻常劫杀案,县上自可处断,可这案太古怪了,卷宗传上来时,倒把我吓了一跳。”
“嗯,是怎么样的古怪?”
法正不答,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主公可曾听说过蛊毒教?”
刘备茫然地摇头,“那是什么?”
“蛊毒教是南中夷人教派,其教存世约有数百年之久,闻说当其势力最大之时,南中许多人都皈依门下。教主自称师君,统领总坛,下设数十个分坛,分坛统领称为祭酒,管理属下的鬼卒!”
“这教是何做派?”
“南人好养蛊,嗜杀成性,信奉鬼怪,擅在花草虫豸间育蛊,瞬息之间即能杀人于无形,但其一日养蛊,终生不可脱离,若不杀人,那蛊毒要反噬自身,因此最是凶残暴戾!我在新都任县令时,听县中老吏说过,蛊毒教经常强迫南人入教,入教便不可脱离,否则要受万虫咬噬之罚。”
“那这和昨夜的劫杀案有和关连?”
“昨夜的三个外乡客便是中蛊而亡。”
刘备微惊,“你是说,他们是被蛊毒教所害,莫不是该教要把势力伸向成都?”
法正摇头,“那也不一定,或者是他们内部纠纷,也或者是仇杀也未可知,本来巡城士兵在附近发现可疑之人,或许是行凶者,可惜让他逃脱了。”
刘备拧起眉头,“这么个邪教,留在世上只会遗祸,不如灭了!”
“南中也有许多夷人不满蛊毒教,一心想脱离蛊毒教掌控,可蛊毒教势力太大,行事又太毒辣,轻易只怕摆脱不了,外人不熟南中情事,想铲除他们也非易事。”
“无妨,”刘备腹有成竹地说,“南中早晚该为我掌控,那时可勾连反蛊毒教的夷人,内外联手,总有一日连根拔了这害人的邪教!”
诸葛亮凝神道:“蛊毒教…”他心思浮动着,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从脏腑里涌出来,有个念头似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在涌到喉头时,却偏偏吐不出来。
“孔明何所思?”刘备察言观色,看出诸葛亮若有所思。
诸葛亮说:“我在想,当然只是我的猜测,那夜受伤的士兵与昨夜遭劫杀,这二者之间是不是有相同之处。”
这么提醒,刘备竟打了个寒战,“你是想多了吧,若是真有联系,那几个小卒便是中蛊,如此怪疾,程妻又为何能不出府门便能治好,难道程辅夫妇也是蛊毒教的?”
诸葛亮哑然失笑,“或者是我想多了。”
正听得入神的修远插话道:“好骇人,成都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专出怪事。”
法正叹道:“益州古怪事多得很,无头命案更是多,当年刘振威在时,刑诉不平,冤滞成山,断不明断不得的讼案不可胜数。”
“无头命案?”刘备又被勾拔出好奇心。
法正望着碧波无垠的水面,“就在这万顷池,去年,曾捞出两具男子尸骸,身上搜出符节,是外地客商,才在成都待了两日便不明不白死在万顷池,似乎也是中的蛊毒,但至今没找到真凶。”
修远听说万顷池里有冤魂,顿时一身汗毛炸开,看一眼那粼粼波光,也觉得是厉鬼的眼睛,他打个哆嗦,“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