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微微的光沐着他苍白而疲倦的脸,高示其瞬间呆了,“丞,丞相…”
真是没出息,明明心里气死了他,恨死了他,可当他忽然出现在眼前,那些怨气戾气怒气都消失了,只想握住他的手痛痛快快哭一场。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柔软得像一池温润的水,让人想要溺死在里面,“为什么杀人?”
高示其快撑不住,她像个受委屈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是奸细,他们把我军的消息告诉魏国,他们还想行刺你。”
诸葛亮对高示其的回答毫无惊异之色,他重复道:“为什么杀人?”
第一次提问,高示其可以说出理由,第二次重复提问,高示其却无从回答,诸葛亮的笃定让她忽然明白,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诸葛亮叹道:“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你告诉我,我来处断,你如今杀了他们,死无对证,谁会信你的说辞?”
“我恨他们!”这是高示其最坚决的理由。
诸葛亮沉重地说:“你恨他们,可一时的冲动却会要你的命,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擅杀人于闹市,都是重罪。”
高示其惨然一笑,她早就预料过自己的结果,“那就砍了我的头吧。”
“轻率!”诸葛亮怒道。
高示其打个哆嗦,没想到诸葛亮会发火,她的硬气登时长腿跑了,偷偷看一眼诸葛亮,也觉得害怕。
诸葛亮缓了缓,“不用动不动就把自己的命搭上去,人命太重,即便是自己的命,也应当珍惜。”
高示其想到自己骂诸葛亮不把人命当回事,可是诸葛亮现在却告诉她珍惜自己的命,忽然就被他收服了,她这辈子都逃不开他,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便能让她慷慨奔赴。
她不知该说什么,似乎一切理由都是苍白的,“我…可是华进死了,他死了,丞相,真的,只有一个人不在了,才知道他有多重要…我以前多蠢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辜负了他,我该怎么办呢,我救不活他,他躺在那儿,站不起来了,他答应要教我玩好多好多市井游戏,我还等着呢,可是,可是他都不在了,谁来教我呢…”
她没法伪装了,断断续续的倾诉和汹涌的泪水一起落下。
诸葛亮叹息着,他靠近她,将一块手绢递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
高示其啜泣道:“丞相,怎么会这样呢,他还让我做回自己,可我怎么做呢,我即便做回自己,他也不在了…”
“你可以做回自己。”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可却韧性十足。
高示其愣住,眼泪吧嗒掉落,竟忘记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诸葛亮缓缓道:“先帝说过,高示其爱闯祸,也许哪一天便犯下死罪,可她天生一颗纯心,为这份纯粹,应该救她。”
他反身走到屋子中央的书案边,将案上的一条长匣挪一挪,拧开盘纽,从里边捧起一份黄绢,也不知深藏了多少年月。
他郑重地将黄绢交给高示其,“这是先帝留下的遗诏,这是他赐给你的特权。”
高示其半晌没回过神来,诸葛亮已把黄绢放在她手里,摁了一摁,“他赐你做回自己,若是犯下不能宽恕之罪,可得免死。”
黄绢展开了,仿佛展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笑飞了眉毛,笑弯了眼睛,笑得满脸生光,笑得一整个世界都被他感染了,山川河流阳光普照,笑声飞起来了,歌声也扬起来了,他在万花丛中剑舞烈风,天下都在凝视他的雄奇伟岸。
高示其捂住黄绢失声痛哭。
这是先帝赐给自己的特权,这是先帝滚烫的心,这是先帝穿越生死的叮咛,我不会去死了,我要好好活着,为你们的期许而活,为你们的护佑而活,即便我不得不牺牲,也不是因为自己。
诸葛亮温和地说:“为了先帝,好好活下去。”
“嗯。”
她抬起泪眼,看见他透亮的眼睛如同深湖,他其实早就知道了,自己还曾竭尽力气去隐瞒,他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为她掩住秘密,为她弥补错误。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隐瞒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隐瞒自己。
“你不能做丞相府亲卫了,做回你自己吧。”诸葛亮说。
高示其颤声道:“我,我做回我自己。”
第二日,高示其被释放了,和她一起出牢房的还有马谡,可她是生动鲜活的一个人,马谡却已成昨日之鬼,他在头天晚上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留下了很长的认罪书,和一封简短的信。
那封信由高示其交到了诸葛亮手里,诸葛亮看了很久,忽然就流下眼泪,他说,幼常还像小时候那样,写了信会在末尾画一匹小马,三十九岁的大人了,怎么跟孩子似的。
马谡的自杀,让那段时期汹涌的求情戛然了,有人暗自议论,丞相这一手够狠,封不住悠悠之口,却逼马谡自决,马谡一死,求情都成了枉然。
纷纷议论传入诸葛亮的耳中,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把马谡的信封在书匣里,托僚属把马谡的灵柩送到成都,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派人去看望马谡家人,终诸葛亮一生,他一直在照顾马谡的亲眷。
高示其一出狱便去看了赵云,她才知道赵云原来身染重病,卧床已是多日,看着眼前这个衰弱的老人,仿佛儿童的一指头便能戳到他,哪儿寻得昔日半分的英雄气概,高示其不禁落了泪。
赵云却很达观,我说你不会被砍头吧,看看,现在不是仍然生龙活虎么?
高示其抽抽鼻子,她很诚挚地说,我在牢里天天想你呢。
赵云便笑,在牢里天天喝着丞相送给你的酒,你还会想我?
高示其呆了,居然是丞相送的酒,她还误会是魏延,一件美滋滋的好事都能扣在别人头上,她恨得在心里抽自己嘴巴。
赵云叹道,可惜咯,你放出来了,我却病了,不能陪你玩咯。
高示其呜呜咽咽,可是我不要你生病,我还有好多事要和你一起做,还有,还有…她说不出口。
赵云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起来,你要做我女儿么?
高示其震惊了,她不是震惊赵云知道自己想认父亲,而是他笃定了自己是女儿身,她说,原来你们都知道么?
赵云笑道,这得拜先帝那个大嘴巴所赐,他知道你是女儿身,没忍住,统统告诉了丞相和我,他还给丞相说,这女娃子怕是看上你了,要不你娶了她吧,你不知道,丞相当时脸都红了,这是我头回看见丞相脸红,可乐死我了!
高示其听得又伤感又欢乐,丞相也有害臊的时候?
赵云说,先帝太敢说了,他若说到兴头上,好的歹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他统统倒出来,丞相也会脸皮薄,哪儿禁得住先帝的口没遮拦。
高示其想象着诸葛亮脸红忸怩的样子,可仍然是一团模糊,严肃冷静的诸葛亮怎么可能有臊脸皮的时候,便是想一想,也以为不可思议。
她对赵云说,那我可以做你女儿么,你别嫌我脸皮厚。
赵云幽幽一叹,以前可以,我巴不得呢,只怕现在是不行咯。
高示其原本不明白赵云为何拒绝,后来就懂了,他已行到末路,不能给自己完整的亲情,莫若留下这个遗憾可她还是偷偷地喊了赵云一声爹,也不管赵云答允不答允,她说她就要做他女儿,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天,甚至一瞬间。
她原来想认先帝作父亲,可直到先帝离开,她也没能喊出那一声称呼,这遗憾沉在她心底,让她辗转难忘,她不想再一次留下遗憾。
那之后,高示其天天去看赵云,看他慢慢儿变得衰弱无力,看他像枯草似的渐渐没了生气,她想象着他策马疆场的风云岁月,是那样热血,那样壮阔,可再伟大的英雄都有行到末路的那一日,千秋功业终于消散成尘。
因为马谡的事和高示其的事,许多人受到牵连,三十多人因此被砍了脑袋,丞相亲卫全部换掉,包括免死的高示其也被赶出丞相府,人们觉得不寒而栗,诸葛亮这是在铲除异己么,不就是马谡藏匿不归,高示其和亲卫喝多了斗殴,要惩罚不是不可以,可手段也太毒辣了,挥挥手,数十条人命就化为飞烟。
小莲听见外边的风言风语,回家来问高示其,丞相是不是太狠了?
高示其说,你不懂,换做是我,我也会杀。
小莲说,为什么呢?
高示其讳莫如深地说,某个势力都渗进丞相身边了,不早点铲除,日后祸乱无已。
小莲还想问,高示其不说了,她向小莲讨教怎么在手绢上绣细辛草,她要绣了送给丞相。
小莲看着依旧着男装的高示其,你什么时候换回来?
高示其望了一眼床上铺开的女装,那是小莲跑去南郑集市为她挑的,她咬断了针线,说道,明天。
明天以后,她就是程莘了,她将做回自己,做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子,挽长发,着红妆,像她们一样嗔笑软语,像她们一样绣衣盈香,像她们一样去爱,去痴迷,去思念,去怀想。
我最亲爱的人们,我要做回自己,这是我历尽千山万水,尝遍辛辣酸苦后的选择,你们会为我高兴吗?
卷尾
窗格子半开,夏风吹进来,把温软的花香也揉来了,半醉了人的心。
皇帝歪在围屏软榻上,右手覆着一只倒扣的玉碗,轻轻敲了敲,懒洋洋地说:“猜猜!”
倚着他的美人咬住一条玫瑰红的手绢,凤眼微微眯着,目光柔软而甜腻,却没落在皇帝身上,悄悄穿过被阳光挑起的尘埃,在一张绝美的面孔上停驻了。
那张面孔察觉到美人在注视他,慌忙低了头,美人的目光陡然摔碎了,她不乐意地轻轻一哼,“陛下给点提示。”
皇帝故作深沉,“乃贴身之物。”
美人扑闪眼睛,“亵衣?”
皇帝笑道:“这么小的碗,能装下亵衣么,你莫不是浆洗惯了,心思总在衣裳上。”
美人在暴室洗了三个月衣服,洗出一身皂角味,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在深宫中洗一辈子衣服,幸而皇帝念旧情,把她挪了回来,她刚刚重获宠幸,就着了内宦把那些欺负她的人统统打了一顿,有两个捱不住,活活打残了。
美人听皇帝揶揄自己,手绢儿甩在皇帝胸口,“陛下坏死了!”
皇帝喜欢看她生气,捏着她的手不避嫌地一吻,眼角瞥了瞥李干,李干忙道:“莫不是头笄?”
皇帝摇头,“都不对!”
美人的目光又晃晃悠悠送到那张脸钱,那人避不开她赤裸裸的眉目传情,忙说道:“容臣猜一猜。”
他大起胆子,和美人的目光忽然对撞,倒让美人惶惑起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眉目传情这多久,他到底是动心了。
他莹然一笑,“那样物事取自美人身上,请美人摸摸自己的耳朵,看看少了什么。”
美人伸手在耳朵上一摸,右耳的耳珰恁地失了影儿,捏一捏,只有耳骨。
皇帝已在大笑,“别找了,你的耳珰在这里!”他把碗一揭,果然里边扣着一枚翡翠耳珰。
美人愕然,“陛下何时摘走的,我怎么浑然不知。”
皇帝掐了一把她的脸,“若被你知道,还玩什么射覆?”
美人又去看那张脸,可他却把目光挪开了,似乎刚才的对视不过是为了射覆游戏。
皇帝赞道:“古卿好厉害,这半日射覆,都被你猜中了,你果然身负神技,令人惊叹。”
那人推辞说全靠运气,怎敢在圣驾面前炫技。
可皇帝却对他的神技深信不疑,皇帝当初知道他,是听说他有参天之能,可卜现世,断未来,几次召见,果然名不虚传,找他测算天象,剖析运谟,都能算到八九不离十,倒比太史令还有用,再看那张倾动天下的绝色容颜,连皇帝都动心了。
有黄门进来,说尚书台刚呈来的丞相表疏,皇帝接过奏疏,翻了翻,漫不经心地掠了一遍。
诸葛亮在表里说,因街亭覆败,请自贬三级。
“相父恁地认真!”皇帝摇头一叹,他把表疏丢去一边,捉了美人的手,依旧招呼大家继续玩射覆。
李干小心地说:“丞相之表,是不是要赶快回复?”
皇帝不悦地说:“耽误不了多久,只当全天下就他的事最重要么,他的表一到,我便要为他鞍前马后,片刻不能轻松!”
李干不敢回嘴了,皇帝却像是气恨不能填平,“真是卦象说的,月凌于日,臣凌于君,上下颠倒,亡国之象!”
这话吓得李干冷汗直冒,皇帝的玩乐兴致也没了,只说饿了,让美人陪自己用膳,李干和那古辰便即退下。
才出得门,李干就说道:“你到底每日都对陛下说过什么,又算了什么卦,看了什么相,惹出他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来!”
古辰神色自若,从容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僭越的话一句没说,李中官是不是想多了。”
这人的平平淡淡让李干的质疑没法继续下去,这张倾城容颜让多少人梦寐难忘,便是皇帝也感慨,他若是女人,可把一宫的女人全比下去了,可这绝美的面孔下不知藏着一颗怎样的心,是良善,还是险恶,李干不在乎是否清廉公正,拿不拿苞苴,做不做暗箱操作都没所谓,可不能越过底限。
李干语重心长地说:“我劝你一句,我们都是陛下养的狗,讨着陛下的恩典,才赚来这一身富贵,我们只管忠于陛下,忠于朝廷,不该我们管的事不要管,更别自己去搅动是非。”
“李中官多虑了。”古辰微笑,笑容像一个深邃的谜,那让人难以抗拒。
他便背起手,沿着蜀宫漫长的宫墙缓缓走去,阳光贴着墙流淌,开出一朵又一朵妖冶的金色花朵,迎面有低眉顺目的宫女们过路,见到传说中倾倒一城的美男子,不免心旌荡漾,偷偷递过去一道火辣辣的诱惑目光,他却全无表情。
他在心里缓缓地说道,诸葛亮,你要和我斗是么,我便让你内外交困,声名狼藉!
心里说着刻毒的诅咒,脸上却露出一点儿优雅的笑,那笑让过路的宫女痴了去,想不到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的笑容,这样美的男子,大概是仙人下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