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们为什么都要走,你们是讨厌我么?
鹿惊风不在了,华进不在了,她的世界还剩下谁。
她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她坐在太阳底下傻呵呵地笑,傻呵呵地哭,像一捧乱糟糟的杂草,困了累了饿了疲了,伤心了悲哀了无奈了绝望了,永远一个人忍受。
如今汉军都在纷传诸葛亮会对马谡用重刑,有很多人为马谡求情,马谡的好人缘让他获得了广泛的同情,就是反对他守街亭的魏延也几次三番对诸葛亮陈情,马谡罪不至死,求丞相看在他多年辅弼有功,让他戴罪立功。
面对铺天盖地的请愿,诸葛亮却一直保持沉默,每日只是处理朝务,批复公文,旁人若要为马谡讨句好话,他也听着,却不发表意见。
高示其也想为马谡求情,她不知道诸葛亮会怎么处罚马谡,应该不至于死刑吧,她想得最严重的刑罚是除名为民,贬谪边地,如果这样,她就很少有机会见到马谡了,想和他喝酒了,还得跋山涉水。
丞相丞相,你饶了他好么,不要把他打发去蛮荒边陲,你就把他一贬到底,让他在丞相府扫地,天天扫,月月扫,扫不好就打他屁股。
她果真去找了诸葛亮,那时诸葛亮正在给皇帝上表,他很用力地握着毛笔,每个字写得铭心刻骨,笔濡着墨,仿佛沾着的是他的血,他把心剁碎了,一片片捧出来,献给那位高居庙堂的垂拱帝王,却不知他能否读得懂这颗忠心。
蒋琬也在,他刚刚从成都赶来,她听见诸葛亮对蒋琬说了一段话:“孙武所以能制胜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杨干乱法,魏绛戮其仆。今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
蒋琬听完这话很伤心,可他没有做出激烈反应,慢慢地说:“丞相用心,蒋琬明白。”
高示其似懂非懂,她猜他们一定在说马谡,她在诸葛亮的回答里隐隐感到某种不安,仿佛隐着舔血的刀锋,碰一碰,便会取了性命。
丞相,你是要杀了马谡么?
高示其打了一个寒战。
诸葛亮把呈给皇帝的表递给蒋琬,让他带回成都,蒋琬鞠躬行礼,末了,他忐忑问道:“马谡…要不要我也带回去。”
诸葛亮静止如一池冰凉的水,白晃晃的光在他的脸上流淌,仿佛泪一样,他很慢很慢地说:“不用了,你先去吧,我会托人送他回去。”
蒋琬刚走,高示其便急不可耐地说:“丞相,你是要杀了马谡么?”
诸葛亮缓缓地翻开文书,“你身上的伤都好了么,不回去静养,跑这里做什么?”
高示其知道他是不想和自己讨论马谡,她哀求道:“你别杀他好么,我求你了,你贬他的官,让他成为白身,把他贬去边地也成,可是一定要饶了他的性命。”
诸葛亮淡淡地说:“这事和你没关系,做你该做的事去。”
“怎么没关系,是一条命呢!”
“明法当前,该怎么处罚有法可依,你求什么情,快回去!”
高示其越是激动,诸葛亮越是冷淡,她不喜欢他这冷静得让人讨嫌的态度,那些委屈、悲痛、恼恨都冲上来,她失了理智,冲口道:“是呢,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像一只鸡,他们为你出生入死,把你当做一生的理想,你需要他们时,逼着他们赴汤蹈火,舍生忘死,他们需要你时,你不仅不相助,还会轻易地舍弃他们,你骨子里就是个冷血、自私、残忍的坏人。”
这话太刻毒了,高示其说完就后悔了,本来修远正蹲着部分文书,听着高示其这口没遮拦的怨毒话,吓得满手的文书都滚落了,他悄悄地打量了诸葛亮一眼,诸葛亮很安静,表情很淡,连细微的薄怒也没有。
他把文书卷起来,似乎很疲累,衰弱地说:“退下去吧。”
高示其本来等着诸葛亮的雷霆怒火,她甚至想到诸葛亮会在愤怒之下,立即将她拖出去斩首,可诸葛亮竟然毫无反应,只是愈加苍老,仿佛一瞬间又丢掉了大把的年纪,那让她难过了。
她忽然就涌出泪水,她深深地呼吸着,郑重地行了一礼,含着酸胀的泪背身离开。
刚一走出来她就哭了,她用一双手捂住脸,泪翻过指缝,挡也挡不住。
她想去看看马谡,她要和他喝酒,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怎么这样残忍呢,她想要留下的人,非要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连半点的拖沓也没有,走得这样决然,这样彻底。
她走到南郑的集市上,奔到酒肆,她说你把最好的酒卖给我,卖酒的伙计见她满脸是泪,大为困惑,莫不是喝太多,身体里存不住,酒水便从眼睛里分泌出来。
伙计去寻好酒,寻了一圈回来说,好酒今日都卖光了,你若要得急,得去酒库里取,要不你先在这候着?
高示其想了想,没关系,我等就是。
伙计请了高示其去一楼大堂内就坐,还送了一碗酒水,说客官您慢慢喝着,半个时辰之内保管把酒送到。
高示其默默地喝闷酒,酒肆今日的人还挺多,各色人等高举美酒,嚷着喊着闹着,这喧嚣像刺眼的刀,只戳得她疼。
酒肆外又来了客,那人先四处看了看,高示其一抬头,正看见那人的脸,那人却没发现她,她认出他是丞相府亲卫张休,她正要招呼一声,那人却低着头,急匆匆跑上二楼。
高示其的目光跟随着张休,看着他停在二楼的雅间外,鬼鬼祟祟地敲门,门开了,他又张望一番,踮起脚尖溜了进去。
这是在干什么,大白日跟做贼似的,莫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和某个妖里妖气的小婊子在此幽会,高示其的好奇心被勾拔出来,她把酒碗一放,悄悄地走上了二楼,停在门口,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
“我不干了。”说话的是张休,听声音似乎很焦虑。
“你已在船上了,来不及了!”这次说话的竟然是李盛。
“我真不想干了,求你放过我吧。”张休几乎在哀求。
李盛呵呵冷笑,“把援军的消息捅给魏国,行刺丞相,这些事你都知晓吧,你若想做朝廷忠臣,早为什么不向上边通报,如今想要脱身,对不住了兄弟,你知道后果。”
高示其一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原来以为能窃听到一场风月情事,未曾想居然听来更大的风波。
张休沉默了一会儿,他带着哭腔喊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兄弟,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想撇了我可没那么容易。”
“你要我刺杀丞相么?”张休快崩溃了。
门被谁重重撞开,高示其像铁塔似的顶在门口,眼里喷着血红的火,她一脚把面前的酒案踢翻,怒吼道:“把华进的命还回来!”
李盛和张休跳纵而起,高示其背身把门关上,飞起一脚,两方酒案飞腾而起,砰砰撞在门上,跌下来把门给堵了。
“不干我的事,是他威逼…”张休胆颤道。
高示其才不听什么解释,她心里满满的都是仇恨,她伸出手去,张休纵身一挡,她不避反进,用一只手掐住张休的手腕,张休挣了一下,居然挣不掉,咔的一声,手骨断了。
而后高示其放开了手,张休惨嚎着,他恐惧地举起自己的手,从掌心到手肘,肉里翻出了一朵金色大花,他不知这是什么,可那花以疯狂的速度盛开,瞬间,已长满了整条手臂,向着脖颈蔓延,那仿佛一只攫取生命的死亡之手,折磨他,摧毁他,便是最终夺走他的命,也要给他最大的恐惧。
李盛向后颤抖着退去,哆嗦道:“金蚕,金蚕花…”
他居然知道金蚕花,高示其懂了,她狠狠地瞪着他,“蛊毒教的杂种!”
她向李盛走去,她从喉咙里发出了恐怖的笑,她一步步逼近他,她真恨呢,恨得每块骨头都咬合着血泪,恨得她想把整个天地间的生灵都灭了,要他们统统为华进殉葬!
“把华进的命还回来!”
门外有人在敲门,是酒肆伙计,他听见楼上有打斗声,赶着上来看情形。
“杀人了!”李盛惨叫。
他反手一掌,迎着高示其的冲锋挡过去,高示其压根就不躲,硬生生承受了这一掌,那一口血喷出,吐在李盛脸上,就是这誓死如归的强悍,让她冲到了他面前。
她一掌击在他的胸口,又一掌击在他的肩上,很多掌落下去,每一掌击打,她都会歇斯底里地喊一声。
为什么呢,你们要夺走他们,夺走我仅存不多的幸福,我不和你们争,不和任何人争,我只想要属于我的那点儿自在,那么卑微的要求,竟也不能满足么?
这无情无义的苍天,你能容下世人那肮脏的奢侈,偏就容不下我卑微的渴望,你还让我敬你畏你,奉你歆享,你配得上么?
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昊天不仁,看不见人间的苦难,那些干净的信仰在这天地间寻不得一方落脚之地。
门外的敲打停了,大概伙计听见情形不对,跑去报官了吧,整个酒肆都沸腾了,说楼上在杀人呢,吓得一干人等撒腿就跑。
待得南郑县公门的决曹掾赶来,着两个壮实汉子生生把门撞开,高示其坐在两具尸骸中间,一身都是血,她木然地看着他们,仿佛看着一群蚂蚁。
她站起来,对他们伸出双手,来吧,取走我的命。
半个时辰后,高示其于闹市杀人的事便传入诸葛亮耳中,修远正在劝他吃饭,说先生你好歹给面子吃一口,就一口行不,忽然听说高示其杀人了,诸葛亮当时呆了一下,他问,杀了谁?
来人是南郑的决曹掾,他说,李盛和张休。
诸葛亮竟然只是很淡漠地“哦”了一声,他又问道,高示其人呢?
决曹掾迷惑了,同样都是亲卫,被杀的得到的是冷漠的一声“哦”,杀人的却得到连续不断的关心,怪不得坊间传说诸葛亮宠溺高示其,他便说,高示其已押入大牢,因是丞相府亲卫殴杀,请丞相示下。
诸葛亮也没有什么示下不示下,他只是遣了修远去看高示其,高示其看见修远,并不讳言自己杀人,只说麻烦你告诉丞相,把我和马谡关一起,要砍头,我们一起砍。
修远把话带到后,诸葛亮好一会儿没说话,修远小心地问,先生,真要砍高示其的头?
诸葛亮却是沉默,他只是着人把高示其从南郑县的牢房里提出来,关进汉中郡监牢,关在马谡的隔壁,但是每到白天,高示其都会被带进马谡的牢房。
高示其走进牢房时,还抱着一坛酒,她对马谡笑哈哈地说,马黑子,我找你喝酒来了。
马谡的牢房挺干净挺敞亮,闻说是汉中太守魏延特意关照的,他和马谡私交不错,朋友下狱,自然不同其他寻常犯人。
高示其天天和马谡喝酒玩乐,两个在地上画方格子丢石子,谁输了谁受罚,受罚的方式很多,有倒立半个时辰,学驴叫马嘶牛哞,向对方说肉麻话。
高示其觉着关在牢里挺好,她也不想出去了,出去做什么呢,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繁华,可太肮脏太污浊,世人每日忙着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他们太忙碌,自己是闲人,所以还是躲开他们吧。
她就想抱着酒坛子,蹲在牢房里傻乐,无聊了和耗子说说话,那也比和人说话强,她挺讨厌人,她唯一看得上的人,是已死和将死的。
小莲来看过她,抹着泪说你什么时候出来,她安慰小莲说,没关系,我就是被砍了头,也有人会照顾你。
高示其在牢里给赵云写了一封信,求他帮自己照顾小莲,赵云很久才托人来传口信,说不要乱想,你不会被砍头,万一有不测,小莲姑娘终身自然有靠。她问赵将军在哪儿,来人红了眼睛,却推说忙,忙着呢。
其实她本该去求诸葛亮,可她心里埋着怨气,别说是向他托人,就是见一见也万万不肯,她此刻对诸葛亮很不满,顺风听见谁称呼一声丞相,也会生气,把耳朵堵上,说这称呼好糟心。
丞相,曾经在她心中是多么神圣的称呼,现在成了带刺的火,在心里烧出一片悲痛的荒芜,与其说她恨他,不如说她恨自己,恨自己太弱小,挽不回那渐去渐远的珍贵,所有的美好都凋谢了,她干嘛还要活着,她该利利索索地去死,死了就能看见她想看见的人,他们就真的能永远在一起。
她又抱着酒去见马谡,每天都会有人给她送酒,她没问是谁,猜测一定是魏延,她几次和马谡说,魏延够义气哦,你交的好朋友!
马谡说,没有那么好吧。
高示其却认定了魏延和马谡是刎颈之交,就冲这天天送酒的情分,这个朋友交得太值了。
那坛酒才放下来,狱卒便来传说,说有人要见马谡,开了牢房要把马谡带走,马谡只好让高示其稍等,他去去就回,可不准偷嘴喝酒!
高示其等得百无聊赖,她没有遵守承诺,还是偷嘴了,她捧着酒碗,对着虚空说:“老不死的,华进,我敬你们,你们在天上好么,是不是天天在一块儿玩樗蒲,华进,你不准欺负老不死,老不死,你也不准欺负华进,你们要好好的,相亲相爱,相扶相助,等着我来找你们。”
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饮干一碗酒,泪飞出来,像是遏不住的醉意。
马谡回来了,他没怪高示其偷酒喝,他说,有人要见你,你快去吧。他在牢房里默默地洗脸梳头,还找来笔墨,在榻上铺开了,开始很认真地写信。
高示其想,马谡怎么也变得臭美了,她把那坛酒放在他身边,跟着狱卒走出了牢房,她回过头,马谡的后背折了一个弯,像折断的戟。
狱卒带着她穿过牢房,直走到牢房外的一间小屋前,敲了敲门,里边应了一声,他便对高示其说:“你进去吧。”
高示其心神乱飞,也不知谁寻自己,总不会是皇帝吧,她带着满心的不在乎走进了门。
屋里光线微弱,那人背对着她,背影微微佝偻,她想起马谡的背影,他们同样折了弯,同样像折断的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