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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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1)

秋雨整整下了两个月。

建兴八年的秋天,一场秋雨帮了蜀汉大忙。

这年曹魏兵分三路,司马懿由西城,张郃由子午谷,曹真由斜谷,齐头并进挺近汉中,诸葛亮率兵驻次城固、赤坂,深沟高垒,拒敌于国门之外。

气势汹汹的魏国军队一进入历历秦川,却像秋天的野草般衰败了,因为天下起了大雨,这一下,便没个休止,老天像是铆足劲和魏军干上了。

崎岖的栈道泥泞不堪,滑腻的山路处处险象环生,魏军远来,不熟悉地形,在泥淖中艰难行进,有很多士兵还失足掉入万丈深渊。

道路不通,秋雨如晦,天时、地利都不站在魏军这一边,加之诸葛亮扼守险关,魏军讨不到半点便宜,只好徐徐退兵。

但当魏军沮丧地退出北下汉中的各险道时,雨忽然就停了,恰如其分地停了,天一下子清朗很多,像一面被洗涤得干干净净的镜子,灿烂的秋阳从阴霾后露出笑脸,和煦的风自太阳背后吹出,似乎在为蜀军摇旗呐喊。

上天似乎在嘲笑曹魏,让你们侵人国土,让你们自以为是,人家都不用动刀兵,我就下一场雨,就把你们淋回去了,怎么样,来打我啊!

这是一次兵不血刃的胜利,镇守汉中的蜀汉中军本来以为有硬仗要打,没想到剑还没出鞘,魏军就跑路了。

诸葛亮此时正在赤坂的临时行营里,翻着厚得可以砸死人的文书,听着修远手舞足蹈地说,先生,魏军夹尾巴跑咯,感谢老天爷,这雨下得好啊,哇哇,现在天晴了,可要气死他们,气死,气死,气死了…

诸葛亮看着他就摇头,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大呼小叫,你好歹是丞相府的人,有点规矩好么?

修远觉得诸葛亮厚此薄彼,高示其不是也没规矩么,也没见你数落她,偏心眼!

诸葛亮无奈,她和你不一样,你和一个女孩子争,你也不怕脸红!

他不和修远说道理了,吩咐把姜维找来,你别在这嚷嚷了,做事去!

姜维在校场练兵,听说丞相传唤,二话没说,身上的铠甲也没卸,跳上马背就奔向行营,丞相府僚属都说,只要诸葛亮一声招呼,姜维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上茅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到诸葛亮身边,一抹热汗,毕恭毕敬地问道,丞相有什么吩咐,是要立刻去和十万人决战,还是潜入曹魏当间谍?

这还没跨进外院大门,当街一骑奔来,马上那人猛地一勒缰绳,笑声飞旋着奔驰出来,“生姜,还不请我喝酒!”

生姜,是丞相女儿诸葛果给姜维取的绰号,当年姜维降汉,诸葛亮特许他入朝觐见皇帝,他还直入丞相府,接受了丞相夫人的亲切会见,以及家宴款待。

不幸的是,就在那一天,百无聊赖的诸葛果看见一个模样呆头呆脑的帅哥,当即决定捉弄他一番,她便在姜维面前作小白兔样,说耳环掉溪水里了,麻烦这个哥哥帮我摸一摸。

姜维是老实孩子,他把外衣解了,鞋子脱了,当真踩进水里,诸葛果说落得深呢,你摸久一点,往那边走一点,再走一点…

于是姜维足足摸了两个多时辰,摸到腰酸背痛腿抽筋,耳环的影儿也没见到,倒摸了两尾鱼,他拿着两尾鱼,想问问女孩儿该怎么办,可那位可怜巴巴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放在岸边的衣服鞋子。

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整蛊了,那天,堂堂帅哥姜伯约光着脚丫子在丞相府招摇,有人好奇地问姜将军你为什么不穿鞋,姜维忸怩半天,他说,我,我在练功。

一日之间,姜维在练铁脚功的事传遍了整个丞相府,竟有好事者也开始学他光脚练功,不仅热天踩平地,大冷天踩去冰面上,甚或行在刀锋上,练就了赫赫有名的铁脚水上漂。

这事被黄月英知道后,她把诸葛果一顿骂,勒令她把鞋子衣服还给姜维,诸葛果泪汪汪地去向姜维道歉,道着歉也收不住恶作剧的心,她说她不是丞相夫人的亲生女儿,丞相夫人是后娘,所以对她很凶残,姜维说没关系,哦,我不是说后娘的事没关系,我是说你拿走我鞋子的事没关系,啊,错了,后娘的事也没关系…

在丞相府待了近一个月,姜维几乎天天被诸葛果作弄,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生姜,她还特得意地告诉姜维,送你这个名字,是说你长得生嫩生嫩的,等你将来老了,皮皱了,就叫老姜。

尽管诸葛果对姜维极尽折磨,姜维的涵养很好,从不生气,最后连诸葛果都不好意思了,待姜维临走时,她送了他一箱子吃食,一箱子衣服,一箱子鞋子,姜维不肯要,说无功不受禄,诸葛果和他拉拉扯扯,往他怀里塞零食,说你敢不要,我就给爹爹告状,说你虐待我!姜维只好收下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包红豆饼。

自此,那个叫生姜的帅哥回汉中了,偶尔才奉命回一趟成都,他总是会去丞相府,也总是会和诸葛果见面,人们都说姜维是受虐狂,诸葛果这么整蛊他,瞧他每次见到诸葛果,都笑得满脸开花,真是有病!

于是当姜维听见“生姜”的称呼,他还以为诸葛果来了,他对诸葛果真是又怕又那什么,第一个念头是众目睽睽之下该怎么办。

他便嘿嘿笑,这才看清,来的好像是高示其,嗯,确定是她,一身男装,乍看之下,像爬在墙头专门勾引人家闺阁女儿的游荡公子哥。

姜维看见高示其就脸红,他一直记得自己曾经不小心亲了她一下,以前以为亲的是男人,至多是尴尬,后来知道亲的是女人,便是难堪了。

高示其早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没有姜维的闷骚劲儿,有事闷着,说不出,天长日久就成了疤。

高示其跳下马,“丞相在么?”

“在。”

她推了一把姜维,“呆子,走吧!”

两人迈进行营,诸葛亮正在和江州来的使者叙述,问李正方打算什么时候挪营汉中,从魏军入侵我朝开始,便请他北上,如今魏军也走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窝在江州不动?

使者脸上堆着不自在的笑,说骠骑将军要收拾行装,这个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诸葛亮说,收拾什么行装,江州兵由陈到接掌,后顾可以无忧,他只需率军北上汉中即可,其他的,汉中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你回去告诉他,我再给他一个月,请他以国家为重,尽快北上!

使者有种被逼到绝路的感觉,他想到这些话一旦传到江州,李严说不定会怒到跳江,可是在蜀汉朝堂上,诸葛亮是绝对的权威,他的话就是圣旨,你又能怎么办?

使者离开后,诸葛亮翻开案上的一份文书,未及细看,抬头看见姜维和高示其,他愣了一下,半晌,他自失一笑。

“唉,差点没认出来了。”

他不是没认出姜维,而是没认出高示其,这个以往总在自己面前出没的丞相府亲卫,他曾一度误认高示其原来是男人,可两年的时间里,她做回了自己,他便慢慢地接受了她是女人,习惯了看她挽起长发,着了长裙,脸颊洇了红,袖底熏了香,偶尔在手绢上绣一朵细辛草,刺破了手,落着泪说为什么做女人这么难。

“你怎么穿成这样?”

“不装成男人,进不来嘛。”高示其吐吐舌头,她自从复归女儿身,因有先帝恩诏特许之权,留了官身不改,朝廷还册封她为汉家女将军,可名头虽在,却到底不同于男人,进出军营行营总是不方便。

诸葛亮又打量着她,怎么看怎么别扭,可是怎么了,明明该对她扮成男人置若罔闻,怎么她一旦由女变男,却接受不了呢,他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撇过去,问道:“有事?”

“嗯。”

诸葛亮示意她说,高示其看看周围,屋里的人应该都值得信赖,她说道:“济火给我带信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诸葛亮,“阿古蛮很可能在成都,蛊毒教或者已经渗入内朝。”

诸葛亮读罢信,面色沉凝了,他把信交还给高示其,“可是不知道是谁进入内朝,也不知道阿古蛮到底在成都哪个地方。”

“嗯,济火还在查访,但是他离得太远,恳请成都也当抓紧查访,多给他们一日时间,便多一天的危险。”

“好,我知道了。”

高示其把信揣在怀里,露出一个笑,“我的事没了。”

诸葛亮以为她要走,“那,路上当心。”

高示其眨巴眼睛,“丞相,我可是从沔阳赶来的,饭都没吃呢,你就不让我蹭顿饭?”

修远嘀咕道:“又蹭饭,在沔阳时,自己有家,天天来丞相府蹭饭,跑到赤坂来仍是问先生打秋风。”

高示其这两年都没回成都,建兴七年诸葛亮在沔阳建丞相府,高示其也带着小莲一并迁去沔阳,有事没事就跑去丞相府蹭吃蹭喝,她虽不是丞相府亲卫,可她的官身还在,诸葛亮也从来没有说过禁止高示其出入丞相府,她便大模大样地在诸葛亮身边晃晃悠悠,不就是从男人变成女人么,高示其还是高示其,只是穿的衣服改变了,其余的该怎样还得怎样。

诸葛亮毫不介意,他说蹭饭没问题,等我手头的事做完,没几件了,我们一块儿吃饭。

他把手里的文书展开,一行行逐字看去,脸色微微变了,手里一松,文书哗地翻过去,周围人不明所以,还道是哪个混账写的烂文章让诸葛亮动了肝火。

修远问道:“先生怎么了?”

诸葛亮把文书卷起来,平静地说:“没事。”他对修远道:“我现在写一封信,你待会送给江州使者,托他带回去。”

他很快把信写好,封了印,交给修远带给使者,抬头见得姜维和高示其仍然傻站着,他温存一笑,“都饿了么?”

姜维说不饿,高示其说饿得前胸贴后背,生姜肯定饿了,他只是好面子。

诸葛亮便说,好吧,我们去吃饭。他把案上文书一卷,起身便往外走,高示其兔子似的跳在他身边,说丞相,我们今天吃什么,我想吃酱鸭子,可以么?

诸葛亮问姜维,八阵练得如何了?

姜维一听诸葛亮要和他谈兵论阵,立刻变得口若悬河,那木讷劲一点影儿也没了,越说越是激动,和平时的寡言呆滞判若两人。

高示其知道诸葛亮在让姜维训练八阵,这阵法她没见过,听说专为针对魏国骑兵,心里也痒,可她现在不适合出入军营,只能饱饱耳瘾。

诸葛亮和姜维说话入迷了,高示其插不上话,便躲在一边细细地打量诸葛亮,她发现他又老了,鬓角的白发比黑发多,眼角的皱纹也泛滥了,双颊的阴影很重,鼻梁两侧有暗沉的红斑,人也瘦了一圈,气力总是不足,说话多了便喘气。

神一样的丞相真成大叔了,就是叫他一声爷爷也不为过,高示其挺难过,她想不到诸葛亮八十岁是什么样子,肯定比现在更老,只怕头发全白了,她不要一个佝偻衰老的丞相,那样真的太丑了。诸葛亮本人也很讨厌老态龙钟,高示其暗自和小莲嚼过舌根,丞相骨子里是个自恋的人,他一向以为自己很帅很养眼,只是他太爱端着,时时拿捏出谦让和煦的面容,可如果你夸他好看,他保管心里美滋滋的。

若一个美丽然而短命的丞相,和一个丑陋然而长寿的丞相,哪一个更好,高示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她想得入神,直到诸葛亮第三遍喊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听见诸葛亮问:“你在想什么?”

高示其用很认真地语气说:“我在想,丞相能一直很美,并且长寿。”

马屁拍得太精致了,诸葛亮再端严也招架不住,他很合适地笑了一下,“长寿?那要活多长?”

“一百五六十岁吧。”

“那不成妖怪了么?”

高示其挺想说,你其实跟妖怪也差不多,一个男人能活到这份上,拜相一朝,权倾一国,入朝治国,出境用兵,举手投足,风流百代,谁见了你不会顶礼膜拜,真正让人打心里翻出敬爱的火花,后世不知有多少你的女崇拜者,会抢你抢得头破血流,你扣我一脑门豆腐脑,我喷你一脸唾沫星子,说诸葛亮最爱我,我是他命定的真爱,你们都是他鞋底的蟑螂!高示其很相信那一天的到来,诸葛亮这种绝代男子,便该被千百年来的人们怀念向往,并且争夺,向昊天发誓诸葛亮绝对绝对绝对属于我,可其实诸葛亮谁也不属于,他只属于他的理想。

姜维较真了,“一百五六十岁,除了传说中的人物,至今没人活这么长吧。”

诸葛亮静婉一笑,“我可不想活那么长,年齿衰老,鬓发脱落,力不能举一著,废物一个,只能依靠他人的赡养勉强维系生存,那样活着,生不如死。”

高示其问了一个很大胆的问题,“那你以为活多少岁最好?”

“在该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地活过,该走的时候决然离开。”诸葛亮一字一顿道。

在该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地活过,该走的时候决然离开,这便是诸葛亮一生的写照吧,不拖沓,不拘泥,不犹豫,创造着辉煌,也不避讳失败,可能成就伟大,也可能留下遗恨,但只要你奋斗过,追求过,你不曾退缩,不曾放弃,你就是真正的轰轰烈烈。

高示其想,当真有幸,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能亲眼见证你的轰轰烈烈。

蜀宫的清晨总有些儿清寒,昨夜一场秋雨,更增几分凉意,空气变得凝重湿润,压在身上很沉,仿佛这天地增加了重量。

皇帝今天起得很晚,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便说冷,加了里衣,也不肯起床,躺在床上吃早饭,饭才吃了一半,黄门送来今天尚书台转呈的公文。

皇帝喝着汤,看着面前那一堆公文,每一卷上都落满了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似的,心里烦透了。

他是很清楚的,能放在自己面前的政务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大事都由诸葛亮做决断,再把处理意见交给自己,自己只需戳个印即可,有时候,小事也是诸葛亮做主,反正他也习惯了当傀儡皇帝,很多事管也懒怠管,诸葛亮要北伐,我由他去,诸葛亮打败仗了要自贬,我便遂他的意贬官,诸葛亮连战连捷,我又对他官复原职,把摘掉的丞相印还回去,该给他的荣耀,一样不会少他,做皇帝做到这份上,可真是世间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