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进怅然地叹了口气,“我真的要死了…可是真遗憾呢,我还没能让你做回自己,我还没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思…”他说不下去,血泪滚落出来,他看见血色世界的那张熟悉的脸,是他一辈子最喜爱的,是他生于世上最深的挂念,可他就要离开她了,留她孤单单一个人。
高示其抽泣着,“为什么你总是要我做回自己?”
华进笑叹了一声,他隐瞒了那么久,藏得很苦很痛,可在诀别的时刻,他再也不想隐瞒了,“你这个傻瓜,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因为我喜欢你啊。”
哦,那些谜底都揭开了,那些懵懂都了然了,那些猜测都明白了,可当一切不明都翻出面目,却没有真相大白的释然,反而是沉重,血淋淋的沉重。
高示其怔了好一会儿,“像我这样粗率没文采的女人,你也喜欢?”
华进温柔地凝视着她,“为什么不喜欢呢,你比她们都好,她们文采斐然,温良恭俭又能怎样,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高示其大哭起来,“该死,你怎么现在告诉我,我恨死你了…”
“我过去想告诉你,可你总是打我岔,害我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华进酸涩地说,他艰难抬起手,握住她的手。
“你现在愿意为我做回你自己么?”他用他的心问她。
高示其埋着头哭,“可是你都娶了妻,你不能再去想别的女人。”
“我可以休了她。”
高示其想笑却笑不出来,“不行,太不仗义了,你不准休妻,她又没犯错。”
“总不能让你当小妾吧。”
“呸呸!好难听,谁做你小妾,好恶心,我宁愿和你做一辈子丞相的亲卫,咱们天天在一块儿,也不要什么小妾不小妾!”
华进听着她的胡诌,却满足地笑起来,“我把我会的市井游戏都教给你,我们以后天天玩,好么?”
“可是我笨呢,我怕我学不会,你老赢我,我好没面子。”
“那,以后不管玩什么,我都让你赢。”
“嗯,真乖。我还要学用麻绳编花篮,用手绢叠老鼠,用草叶子编蚱蜢。”
“好,我教你。”
“我们以后比剑比拳比武功,你也不许赢,不准跟我抢嘴吃,不准在丞相面前说我坏话,有了好酒要先给我…”
高示其扳着指头数起来,华进没说话了,他安静地看住她,用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光,也许一辈子也不够,那就加上下辈子,下下辈子。
她说,你不要死,我们一块儿回西县,我们去见丞相,丞相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养两个月,照样生龙活虎,比以前还精神呢。
我们去见丞相,求丞相让我做回自己,好不好?
你说好不好?
西县的蜀军中军行营内,傍晚的霞光染红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谯楼上的钟声当当数声响起,诸葛亮手里的毛笔忽然掉了,在青竹简上染了好大一团墨。
他抬起头,面前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风在门前徐徐吹拂,身旁的修远问道:“先生,怎么了?”
诸葛亮摇摇头,把污了的竹简挪开,另取了一片,像是被某种说不得的情绪触动了,随口问道:“姜维在干什么?”
“他能做什么,在房里待着发呆呗。”
魏国被俘小将姜维,没说投降,也没说不投降,他就在西县持之以恒地长待,偶尔飘过一趟,表示他依然在,从不曾离开。
“带他来见我。”
修远把手里的文书放下,叮咛屋里部分文书的小吏照顾好丞相,这才去寻姜维。
诸葛亮便埋头书写,可心里像横着刺,别扭得难受,写着写着就走了神,还写错了字,不得已又换一片竹简,如此三番,他竟写不下去了。
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心思浮动的诸葛亮是谁,自己都不认识,昔日的冷静、决然、果敢都到哪儿去了,现在的诸葛亮,活似一个没出息的孩童。
眼前光线暗沉了,恍惚走来了人,诸葛亮没抬头,他以为是修远和姜维,仍是埋头疾书,对他臆想中的姜维说:“请坐。”
可屋里的小吏却发出了骇恐的惊叫,仿佛见到了鬼。
诸葛亮抬头,五个蒙着脸的男人忽然出现在面前,手里都持着一柄长剑,正朝自己步步逼近。
“你们是谁?”诸葛亮一惊。
“取你命的人!”刺客毫不讳言。
吓慌了的小吏把文书一丢,撒腿就要往门外跑,刺客一个劈刺,长剑刺穿了小吏的胸膛,血溅到诸葛亮的案头,将那一方竹简染红了。
诸葛亮惊得微微一立,本想呼叫,可那门口的亲卫不知何时被人拧断了脖子,脑袋摔进门来,像一滩泥。
西县,已成一座空城,就是那三十多亲卫也被他派去守城,他身边除了文墨吏,几乎没有剩下一个武官,是他太大意了,可危险提供了滋润的土壤。
诸葛亮干脆不作为了,他撑住书案,稳稳地坐了下去。
当首的刺客冷冰冰地说:“怎样,诸葛丞相,是自己受死,还是我们帮你忙。”
诸葛亮紧紧地握住毛笔,仿佛在给自己聚集力量,“是谁带你们来的?”
“这和杀你有关系么?”
诸葛亮镇静地说:“当然有,因为这里是中军行营,若没有内应,你们进不来,此为一;只有知道我把兵力全部调走,中军行营已是空营,才敢行险刺杀,而了解遣兵事宜,必须有内线耳目,此为二。”
身处死亡险境,还能持有如此清醒的头脑,和如此冷静的气度,让刺客都不得不佩服。
“你很睿智,也很有勇气,可惜,你的命到头了。”
“我能知道我死在谁的手下么?”
刺客将长剑慢慢刺近诸葛亮,“想想你干过什么恶事,我们都是复仇者。”
长剑的影子在诸葛亮的咽喉处晃了一晃,诸葛亮没动,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毛笔轻轻搁下,用案头的手巾将竹简上的血擦干,那是他打算写给皇帝的信,可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写了。
难道一生竭蹶艰辛,最后竟是这样的死法?
刺客又进了一步,他猛地收住手,收回的力量很大,也就是说刺杀的力量会更大,可当他想要刺杀的瞬间,却像是被人勒了手臂,那长剑怎么也刺不下去。
有倏忽人影在他身后腾跃而起,只见光芒一闪,那刺客手里的长剑已易了位,这偷袭夺剑短暂如呼吸,仿佛光影转瞬,是怎样的人,那身手如何这般了得。
五名刺客都是大骇,失了剑的刺客首领和另外四名刺客急作调整,长剑一转,对准了偷袭者。
那人持剑而立,是个英俊的年轻人,陌生脸,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他身后站着另一个青年,文文弱弱,对诸葛亮狂呼:“先生!”
诸葛亮惊住了,出手救了自己的竟然是姜维。
趁着姜维和刺客对阵,修远溜到了诸葛亮身边,眼见满案是血,还以为是诸葛亮身上的血,吓得只管掉眼泪。
“别管闲事!”刺客呵斥。
姜维像一头固执的牛,用很犟的声音说:“我要管!”
四柄长剑齐齐飞旋,姜维不畏惧地冲了过去,六个人战作一团。
“快去找帮手!”他喊道。
修远醒悟,扯过诸葛亮就往外跑,直嚷嚷有刺客,快来保护丞相,这一逃一路喊,待丞相亲卫赶到,姜维已挑断了三名刺客的脚筋,砍断了两名刺客的手肘子,他是怎么把五位刺客打败的,至今是个谜。
有亲卫要去绑刺客,诸葛亮忽然说:“千万小心,别遭了他们的偷袭!”
众人不明所以,可也不敢抗令,果然在捆绑时格外小心,可那些个刺客忽然齐声喊了一句什么话,各自低头,往衣领上一咬,片刻功夫,便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而死。
本来想留下活口拷问主谋,却不料遇着一群死士,诸葛亮很是懊恼,只好吩咐亲卫把尸体抬走,他看看这些忙前忙后的亲卫,每张面孔仿佛盛满了忠诚,可都觉得虚假,直恨不得将他们统统赶走。
他便看住姜维,忽然深深一躬,“多谢!”
姜维愣着,半晌才想到这个礼太重了,他忙扶住诸葛亮的手,“不敢。”
其实诸葛亮百感交集,当他身处死亡危境时,出手相救的居然是一个至今也没明确表达投降意图的魏国小将,到底姜维为什么要救自己呢,他想答案不重要了,因为自此开始,这个腼腆的年轻人一定会投在汉家旌旗下,他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亲卫们在屋里清扫,诸葛亮和修远姜维只好站在门口,留守的文官们听说丞相遇刺了,抹着热泪也赶来了,说丞相我们来迟了,挨个去看诸葛亮,这个扯袖子,那个摸手背,以验证诸葛亮没有受损。
这时,有亲卫忙慌慌地奔来,还带来一个满身是血的蜀军小兵,那小兵一见诸葛亮,便大哭起来,“丞相,不好了,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
小兵哭道:“援军在接近街亭的峡谷里遇伏,全军覆没。”
诸葛亮那颗本就沉沦的心一下子跌到深渊,他像攀附在悬崖边上,用那最后对生的渴望问道:“高示其和华进呢?”
“不知道,我们杀出来时,两位将军身陷敌阵,恐怕是活不了了…”
援军全军覆没,那么街亭的失败也许只是时间问题,就这样失败了么,山花刚刚烂漫,烈火刚刚燃烧,便迅速凋谢了,熄灭了。
仿佛天黑了,周围有很多人影,很多声音,可诸葛亮看不见,听不见,他伸出手去,找到一个肩膀,他小声地说:“让我扶一下。”
他把脸偏过去,他不要在人前流露出软弱,他是大汉丞相,他要做国家的脊梁,军队的灵魂,他的痛苦绝望都应该埋在心里,自己煎熬,自己忍受。
姜维觉得肩膀上好沉,可他没有动,他安静地站立,承受着这个人此刻的无力,他并不知道,他将一直承受,直到那承受变成了他生命的习惯。
七
那个悲伤的春天,当街亭的大火映亮了陇右的天空,曾经如火如荼的希望却似被浇了一瓢冷水。
街亭覆败的的战报传到西县,诸葛亮已经做出了撤兵的决定,上邽和襄武的主力军迅速撤调,各将军窝着一肚子火赶回来,本来想当面和诸葛亮数落数落,都是你用人不当,才遭此大败,可是当他们见到诸葛亮,见到那张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蜀汉北伐军在西县稍作休整,随即南撤,曹魏也没有派兵追击,他们怕诸葛亮设伏,能把这帮瘟神赶出国境已是大功一件,这当口都在书写褒功表,枭首数往上升了几倍,等着朝廷升官赏赐,哪儿有空管败军。
陇右的苍茫山色渐渐远去,那过往的一切像一场梦,起初是那么完满,那么美好,可惜很快就碎了。
在离开西县时,高示其忽然回来了,她不是一个人,还带回了华进。
当时诸葛亮和高示其都有点儿激动,可两个人都说不出话,互相看着,像是两只受了重伤的猫,很久以后,高示其才说,丞相,我把华进带回来了。
说完,她就哭了,她说,是我要走那条小路,华进提醒过我有危险,我为了赶时间,我没考虑到,结果…
诸葛亮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其实比任何人都需要安慰,他的痛比任何人都痛,他的苦比任何人都苦,可他们痛了苦了可以说出来,他痛了苦了只能自己忍耐。
丞相府亲卫都来为华进送行,一面哭一面给华进换掉血淋淋的铠甲,看他一身伤口,有的受不住了,跑出去大哭了一场,大家伙为华进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身簇新的行头,高示其说给他穿体面点,他臭美呢。
高示其带着载了华进的棺椁,随同北伐大军返回汉中,回来的路上,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常常惊醒,她也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悲伤得不能入眠。
到了汉中,高示其还是睡不着,诸葛亮也睡不着,可诸葛亮睡不着,他有很多的事要做,倘若做完了,还可以重头做一遍,高示其却不知该做什么,她便去找小莲,让她教自己做针黹,每当失眠,她就在手绢上绣花,一针又一针,刺得指头吐血,刺得绢面红了,泪也落了。
小莲知道华进的事,哭着说多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
高示其总是说,我是蠢猪,我什么都不懂。
高示其又去找诸葛亮,似乎她每次去见他一面,他都老了一点儿,他看着高示其叹了口气,说,你去把马谡抓来。
高示其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自从街亭之战后,马谡就失踪了,他大概是没脸见诸葛亮,便躲起来了。
诸葛亮说,他被向朗藏起来了,你奉丞相令去逮拿他。
高示其问,丞相,你会怎么处罚马谡?
诸葛亮沉默,这事不归你管。
高示其只好率领丞相府亲卫,冲入了丞相长史向朗在汉中的家里,其实向朗已经知道诸葛亮获悉了藏匿一事,马谡也知道了,他们没躲,马谡竟是自己把自己送了出来。
马谡看见高示其,他对她笑了一下,“我跟你走,我向丞相服罪。”
高示其其实挺想马谡逃掉,不管跑去哪里,就是不要跑回来,既然马谡已有了躲藏的意图,为什么又要回来,她已经失去了最不想失去的至亲之人,不想失去这个丞相府里仅存的朋友。
马谡去见了诸葛亮,两个关了门在屋子里说了很久的话,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听见马谡一直在哭,时不时喊一声丞相,令人肝肠寸断,后来马谡出来,他便被押进了牢房。
高示其常常去看他,带上一壶好酒,说大家伙都在为你求情呢,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出来,我们还在一处喝酒。
马谡叹息,如果华进在就好了,那小子可会玩了,有他在,什么不开心都过去了。
高示其忍着泪,他去天上喝酒了,太没义气了!
她出了牢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躲着哭了一场,她可真想华进呢,想他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要么勾肩搭背胡说八道,要么深情款款软语温存,她总觉得他的死是个荒唐的误会,老天爷一定疯了,怎么要把他夺走,也许哪天老天爷过意不去,会把他送回来。
那该是一个春光旖旎的早晨,她从梦里醒来,一眼就看见他倚着门笑,他说,高示其,你为我做回自己好么?
她想爽爽快快地答应他,他一定会欢喜鼓舞,其实她也挺欢喜。
她想起华进说过,是不是只有他不在了,她才知道他有多重要。
其实他一直都很重要,并不是他不在了才显出来,很多人,他们都很重要,他们在自己心里,重若泰山,想要一辈子守住他们,须臾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