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承诺么?程莘想起父亲说过,人不要轻易许诺,许诺了便要一生一世遵守,她便相信这是一个承诺,千金一诺,无价之诺,他年繁华往事付流水,她也如此坚信。
余晖匆匆落下来,染了一身血色,晚风过路,又把那血色吹散了。
三
程辅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遭遇这样别扭的场景,当那辆华盖马车堪堪停在府门,车上走下来了他的女儿,门口司阍的眼眶登时宽了三倍,摸爬滚打跑进内院,大呼着了不得了,莘女郎回来了!
程辅几乎是冲出了家门,面前除了安好无恙的女儿,直入眼帘的却是那个叫诸葛亮的男子,白衣羽扇,笑容如月光,映得周遭的景致都黯淡下去。他一生阅人无数,为各色人等诊过脉,看病如看世间百态,丑陋的、良善的、高尚的、卑劣的、富贵的、贫困的都在他的望闻问切中淋漓展露,世上的不平等也只有在疾病面前才变得平等起来,唯独疾病,让世俗的装裱都撕裂了,可这一刻,他却深深地感到诸葛亮太不简单了,这人身上有种直透人心的力量,摧枯拉朽,无往不前。
程辅二十岁出师,便在成都闯下赫赫名头,二十年来,上至豪门士族,下至里坊小民,经他手治好的治活的人数不胜数,他有时千金治一病,有时也分文不取,若是不投缘,千求万求也不出诊,只要他不答允,钱财也罢,权势也罢,威胁也罢,都不能让他点头,人说程辅是怪人,也有人说他风骨硬朗,可更多的人说程辅是神医,他只要出手,没有治不好的病。
程辅今年整四十三岁。
和意气风发亲民和蔼却城府深厚的诸葛亮相比,他显得孤傲严肃,甚或不近人情,诸葛亮第一眼就判断出来,程辅其实就是一个骨骼坚硬的文人。
诸葛亮和程辅的对立,就像政治家和文人的对立。
“谢谢。”程辅感激地说。
诸葛亮听得出程辅语气的诚恳,作为父亲,面对帮助自己找到女儿的恩人,心底的感激必定是真诚的。
“举手之劳。”诸葛亮平淡地说。
程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屋里叙话。”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一向警惕和公门打交道的程辅,居然请公门头领屋里叙话,而且还是他一贯厌恶的荆州人,他是道德感极强的文人,看不惯政治场合的蝇营狗苟,一并嫌上了和政治有任何瓜葛的人,可这并不妨碍他去感谢一个救护女儿的公门人。
个人的道德坚守和违反道德原则的实事求是可以并行不悖,这是程辅变通的处世之道。
此时,钩月初引,风声裂碎,院内起了灯,晚霞犹未褪,夜幕尚在墙外盘桓,却让灯光变得朦胧飘渺起来,诸葛亮跟着程辅穿廊而入,方踏入内庭,便意外地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花海中,从他的脚边延伸去望不到头的远方都是花的世界,芍药、蔷薇、海棠、梅花、水仙、茉莉、菊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许多花连名儿也叫不出,更神奇的是,尚有无数花未到时令竟也开出一片泼辣的恣意来,也不知是用了怎样独特的莳花术才换来这奇异盛景。
他心里惊奇不已,却听见程莘说:“都是我娘种的花呢,先生,好看么?”
“你娘么…好看。”诸葛亮喃喃。
“莘儿!”有焦急的女声从内院传来,照面也不曾打,便见一个女子冲了出来,一把搂住了程莘。
“娘!”程莘投进母亲怀里。
女人一叠声道:“可吓死娘了,你有没有受伤,有哪里不受用么?”
“我好的,都好的。”
女人打量着女儿,却看见女儿眉骨抹了药膏,那一抹浓黑骇住了她,惊道:“这是怎么了?”
“不痛呢。”程莘没所谓地说,她还轻轻用拇指掠了一下眉骨,以表示自己安然无恙。
程辅因对诸葛亮说:“这是贱内,”他停了一下,又对妻子介绍道:“是这位诸葛亮先生救了莘儿。”
程辅的妻子抬起头,流淌的光影划过她的脸,托出了清晰的轮廓,诸葛亮忽然心里一颤,程妻长得不像汉家女子,少了一些儿温婉女仪,但无疑她是美的,只是这种美有一种侵略性,棱角太过分明,像是轮廓间藏匿着寒冽之气,仿佛封存的古剑,不知哪个时刻便要出鞘。
这三十四年来,诸葛亮经历过太多惨酷的生死之变,见过各种死亡面孔,阅过无数生人纠葛,他有超凡常人的辨识力,任何细微改变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天生该去做政治家,察言观色的能力越强,经营仕途越是应付裕如,这一点上,诸葛亮是一等一的能力。
诸葛亮在女人身上闻到了血腥味,很重的血腥味,这让他不寒而栗。
“多谢先生。”程妻温软地说,那低眉顺目的模样让诸葛亮以为刚才的感受是错觉,他也道自己想多了,款款地行了一礼。
程妻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和年过不惑的程辅相比,自然显得年轻,这对夫妻相差了十多岁,偏一个端方严肃不苟言笑,一个拿捏姿态乔作温婉,颇有些不搭调。
说话间,众人进到正堂,诸葛亮便把前事略说了一遍。
“不知程先生可知那恶贼底细?”
程辅摇头,“不知道,小女昨夜失了踪影,我夫妻二人焦虑万分,多方搜寻,却万万想不到是何人所为。”
这么说,在程莘失踪的那一刻,程辅夫妻就获悉了,可整整十二个时辰,他们居然沉住气只是“多方搜寻”,却始终没有想到报官,难道是程辅对公门太过芥蒂,宁愿让女儿陷入危境,也不肯破了自己的规矩么,诸葛亮心底的疑惑更大了。
“无妨,此事已由公门接手,务必要捉拿贼寇,断出真相。”诸葛亮缓缓道,倒有两分故意。
程妻忽地说:“那倒不用麻烦了。”
这回答一点不意外,诸葛亮不动声色,温和地说:“难道贤伉俪不欲知是何方贼寇作乱,不想讨个公道?”
程妻平淡地说:“女儿已经回来了,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这件事,那起贼寇劫掠小女,无非是为求财,他既逃脱,也就要挟不了我们,先生公门要人,每日处分公事,不遑暇日,不必为我等小民费心了。”
程妻的理由很牵强,但诸葛亮没有追问,他更不会因为程妻的无所谓而怠惰做事,只要是他经手的事,一定会查到底。
这当口,女僮捧了茶上来,程辅说道:“先生请,此乃益州名茶蒙顶茶,再加贱内独制的芳香蜜汁浸泡,其味非同一般!”
诸葛亮称了一声谢,捧了铜卮,轻轻呷了一口,顷刻便是满口余香,香味随着水液缓缓流入脏腑,那一身像被疏通了经脉,每个骨节变得轻灵起来,仿佛血肉骨髓都空了,只想要飞去天上,他也曾饮过蒙顶茶,却没想到世间竟还能有此种滋味,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凝聚百年的芳香。
“真好茶。”他由衷赞叹道。
“是好呢,是娘一手制的好茶,先生你喜欢么?”程莘喜滋滋地说。
诸葛亮对她笑笑,俄而又郑重道:“有一件事,想请程先生襄助。”
“何事?”
“昨夜为救程先生女儿,麾下几个小卒受了伤,蹊跷的是断不出伤处,更不知病灶,人命关天,莫可奈何,因听闻程先生擅治疑症,冒昧请程先生断一断,不知可肯出诊?”
程辅愣住,他是没想到诸葛亮除了送女儿回家,原来还想请他诊病,他早就梗着脾气拒绝了荆州新贵的结交之意,而今若不答允了,欠下的人情还不得,若答允了,又违背了自己的道德心,当真是左右为难。
他只好含糊问道:“只不知受伤诸人症状如何?”
“有温病之症,却不像温病。”
“表外何症?”
“表外生疮,疮面似风症,微肿,发白,也似虫豸叮咬。”
两人正在一问一答,程妻冷不丁插话道:“这病咱们断不了,太古怪了。”
斩钉截铁的否决让诸葛亮莫名,程辅也有些错愕,看着妻子的目光倒透出一二分不解,程妻又道:“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夫君虽能断百病,却不会治怪病,诸葛先生恐要去别处寻良医。”
诸葛亮平和地说:“无论断不断得,也请程先生诊一诊,到底是人命关天。”
“人命关天,更该寻能治病的良医,若诊病不得法,岂不误了人命。”程妻的反击很是尖锐。
诸葛亮忽地感觉,那隐在程妻温顺外表下的刀锋露了出来,她骨子里也许根本就不是良善婉致的贤妻良母,皮囊剥开来,里子该有怎样的一番酷烈模样呢。
妻子的不容情面让程辅脸上也挂不住了,他便说道:“断不断得是其次,救命是要紧,或者我这里可以开一方,先试试也无妨。”
“万请程先生当面诊断,实在是棘手之事。”诸葛亮劝道。
堂堂荆州牧心腹救了自家女儿,又为几个无名小卒恳求一诊,面子是给足了,再死硬着,那就是人情寡绝,说不通了,程辅的心软了,“那也好。”
“你断不了,不要去!”程妻决然道。
程辅这下不高兴了,板着面孔说:“我是去救命,救不救得也要一试,你不要说了!”
程妻被训得不吭声了,眼看着程辅有立即出诊的打算,她到底没忍住,说道:“你要诊也成,可明日再去。”
“诊病能等么?”程辅更不乐意了。
程妻忍着耐心,“我这里有一方,莫若让诸葛先生带回去试一试,若是不成,你明日再诊,现在天色晚了,女儿又刚回来,你捱一晚成不?”
程妻的声音低了,像是含着无限委屈,若不是有外人在,只怕刹那便要落泪,到底在外人面前起争执,让她颜面扫尽,程辅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重了,一时后悔起来,却拿不出下台阶的话。
诸葛亮打着圆场,“若是程夫人有良方,也无妨一试。”
既得了允可,程辅也不强争了,程妻折身往内堂而去,不一会儿返回,却捧着一方锦盒。
她轻轻打开盒盖,说道:“这匣里装着两包花茶,白绫小包里装的是药茶,碾碎了以温水煨两个时辰,可治百病,红绫小包便是先生适才所饮之茶,此茶有一妙处,存放百年而不枯,依旧芳香不改。有劳先生救护小女,大恩无以为报,唯此香茶,礼虽鄙薄,心意难述,聊表感激,望先生不弃!”
诸葛亮听说程妻还要送自己香茶,忙道:“受不得,受不得,区区举手之劳怎能受此大礼!”
程妻固执地说:“先生受得起,几许茶比起先生救女大恩,还嫌单薄了。”
那边儿,程莘也在央求:“先生收下,收下!”她还拽住了诸葛亮的衣袖,仿佛他要是不收下,她就会一直劝下去。
诸葛亮推辞不了,只好接过了锦匣,却见那匣上深纹着两朵盛开的艳丽鲜花,雕痕栩栩如生,红得如一滴沉重的血,正缓慢滞涩地从锦盒上滚落。
锦匣沉甸甸的,他轻轻掂了掂,锦匣朝着一边歪倒下去,双手慌忙扶稳了,这才觉出原来锦匣上重下轻,似乎所有的重量都聚在上部,而下部凿空了似的,他敲敲底部,空的一声仿佛散开的瓷片儿。
受了礼,他不由得歉然道:“天色已晚,告辞了。”
程莘失望地说:“先生不要走,先生留下来。”
诸葛亮软和地笑道:“先生还有事要做,下次再来好么?”
夫妻二人也不强留,只是说了一些寒暄的闲话,一路送了诸葛亮到门口,目送他登车。
“先生会再来看程莘么?”程莘巴巴地问。
诸葛亮没迟疑,“会。”
程莘雀跃起来,拍着巴掌说:“嗯,那我等着先生。”
鸾铃逐风响起,车马行去很远,还能听见脆生生的童声在身后回荡,金罄般在空气中盘桓许久。
夜沉寂如梦,一切都看不清,只是雾锁亭台,烟横桥廊,月光穿不透烟雾的厚重,拐了个弯,在别的角落里褪下疲倦的身影。
穆蓉推门而出,回头时,女儿程莘沉沉入睡,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嘴里咿咿哦哦,她露出浅浅的慈爱的笑,关门走了出来,恰看见程辅站在长廊尽头,那一袭青色深衣被飘渺烟水浸润了,仿佛遗世的青云,有着动人心魄的孤清。
便是这一袭青衣,这不会被黑暗吞噬的背影,穿透了南中沉重磅礴的瘴气,从此长在了心里,成了她的血脉,她的生命,她涉过叠嶂山峦,淌过蜿蜒河川,只是为了与他执子之手,一辈子看他衣袂翩翩,步履锵锵,看他韶华飞转,霜白上头,他老去,自己也老去,那一种观棋烂柯的人生,她早把归期忘了,也不肯想起。她想自己有多怕失去他呵,她宁愿把自己放低了,低到尘埃之下,让自己也变成一粒尘埃,贴着他的轻昂眉目。
“你还在生我气么?”她轻声问。
程辅没有回头,“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莘儿丢失,你却不肯讼官,我纵然不愿与公门交往,可女儿遇险,所有顾忌都该抛诸脑后,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挡我,居然说讼官无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穆蓉也觉愧疚,她慢慢靠近他,小声道:“对不起。”
“你的歉意不该给我,该给莘儿,她若是有个好歹,你这个做母亲的当真能心安么?”程辅转过了身,目光泠泠。
穆蓉被他看得心里瑟瑟,“我并非冷血,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只是…”她咬着牙,虚弱地说:“我有苦衷,请你谅解。”
“是什么苦衷?”
穆蓉片刻无声,“我们说过的,我若不说,你便不问。”
程辅凝视着她,女人神情凄惶,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或者再逼问下去,她便要哭出来了,他不忍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好,我不问。”
这本是他们的誓言,自从他们相识,她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团,可她从不肯道出真相,他亦不愿意强逼她说,他们之间形成了默契,把过去彻底地抛开,那些不堪的,痛苦的,惨绝的,丑恶的统统与他们无关,他们活在当下,只是为成就相守的平淡生活。
她若不说,他便不问。
誓言有些沉重,可这沉重却成就了他们,他满意这个纯净温良的妻子,她也满意他的信任,相濡以沫不过如此罢了,平静、稳定,少有曲折,甚或有些无趣,可那是他们希望的生活。
穆蓉看着他,他是凛凛君子,一身不折弯的风骨,他容不得一点儿的污垢,可若是他知道许多年来一直与肮脏的欺骗为伴,誓言还能作数么,她忽然恳求道:“我们离开成都好么?”
“为什么?”
她找不到理由,“别问,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