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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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烟月不知人事改(2)

世间最烈之毒,一如当年月光,落了满地凄凉,永远没有化开。

女孩儿醒来时,风在窗棂下敲了一声,阳光正照在枕边,宛若一点烧在脸颊的火,案上的傅山炉内缭绕出一缕若断若续的香烟,将那屋内的家什轮廓抹去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许是在做梦,梦醒时,她又回到熟悉的地方。

叩门声一响,有女人踱了进来,笑容分明地在眼角荡漾,她走过来仔细打量女孩儿,细声细气地说:“有哪里不自在,告诉我。”

“你,你是谁?”女孩儿傻傻地问,这个女人容貌没有母亲美丽,可笑容和母亲一样亲切。

女人笑吟吟地说:“我姓黄,你叫我黄婶婶就成。”

女孩儿张张口,或者是怯生,她发不出那个称呼。

女人也没理会,柔声问道:“能告诉婶婶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不吭气,她记得母亲说过,不要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虽然这个婶婶亲切动人,可难说是种伪善。

“你父母是谁?”女人又问。

这更不能说了,女孩儿继续沉默。

女人知她有芥蒂,倒也不强求,撇过这一段,问道:“饿了么?”

女孩儿其实挺饿,可母亲也说过,别在人前讨吃食讨玩意,人家会用迷药迷晕了你,她记得的,睡在这间屋子之前,她就是被人迷晕了,所以母亲的话真的应该听,她忽然意识到,这位面容和善的婶婶难道是人贩子么,是要喂饱了她,卖个好价钱,她心里打着疙瘩,解不开。

女人微微一叹,她不追问了,这才回头,就见门外站着一个亭亭女儿,年岁和屋里的女孩儿一般大小,咬着唇,眼波流转,紧紧地盯着屋里的女孩儿,像在看一只流浪的小猫。

她朝那门外女孩儿招手,“果儿,过来看看…”她看着屋里的女孩儿,也不知该称姐姐还是妹妹,只好说,“这位小妹妹。”

唤作果儿的女孩儿慢慢地走进来,女人笑道:“果儿要陪妹妹玩么?”

果儿认真地咬着拇指,没说话,似乎是默认。

女人说:“陪妹妹玩吧,妹妹没吃饭呢,娘去下厨…你想吃什么?”

“都想。”

女人离开了,果儿却留下来,她像大人一样,用两只手抱住臂膀,严肃地审视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妹妹,“你是谁?”

女孩儿不喜欢她这种充满敌意的语气,她不理果儿,把脸转了过去。

果儿在床边踱起步子,“你是爹爹捡回来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不答。

“你多大了?”

果儿一直问,女孩儿一直沉默,无论果儿抛出去多少问题,都被女孩儿一一拒之门外。

“没礼貌!”果儿不高兴地斥道。

女孩儿忽地转了脸,凶道:“你才没礼貌!”

果儿生气了,外边捡来的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居然敢和她斗嘴,她怒道:“你是坏孩子!”

“你才是坏孩子!”

两人顿时吵了起来,果儿挑着声音说:“你父母不要你了,把你丢出门,你才被我爹爹捡回家,你现在我家住着,你得守我家的规矩,不守规矩,就是坏孩子!”

“我父母要我!”女孩儿竭力申辩。

“他们若是要你,怎么会丢你出门,你又怎么会被我爹爹捡着?”

果儿天生伶牙俐齿,和只会一味莽撞反击的女孩儿相比,在斗嘴上她明显占了上峰,她看着手足无措的女孩儿,得意地笑起来。

女孩儿气得满脸潮红,她恨着自己的笨嘴拙舌,那火气无处发泄,抓起枕头用力砸了过去。

果儿想也想不到女孩儿会动手,她被忽然飞来的枕头撞得一颠,身上痛着,心里更气着,嘴上更不饶人了,“野蛮人!没家教!”

女孩儿像捕猎的豹子似的绷起了脊梁,她一把丢开被褥,光着脚冲下了床,果儿吓住了,她蹭蹭往后退去,女孩儿顺手捞起案头的一方砚台,砚台很重,摔出去,只砸在脚边,却泼了果儿一脸墨,果儿被吓哭了。

她一面哭一面喊:“坏孩子杀人了!”

为了自保,她也将案头的一把毛笔抓起来,没头没脑地丢过去,那十来枝毛笔,新的旧的都摔在女孩儿的眉角,没开毛的新毛笔尖擦过皮肤,划出一条伤口,血便浸出来。

果儿更怕了,她嚎哭起来,屋里的吵闹到底惹了人注意,俄而冲进来一票人,果儿当先看见母亲,一骨碌钻进母亲怀里。

“娘,她要杀人!”

女孩儿虽是满脸血,却仍咬着倔强,她不示弱地说:“她骂我,她也打我了!”

一同进屋的保母搂着果儿,嘴里唠叨道:“这野孩子真是没家教,怎么能动手打人。”

“你是坏孩子,你父母不要你了,就是不要你了!”仗着人多,像是得了依靠,果儿又哭又骂。

母亲呵斥道:“真失礼,小妹妹是客人,让你陪她玩,你怎么能和她动手,不懂事!你看你都伤了妹妹,还不赔礼!”

果儿赖着母亲,“她是爹爹捡回来的野孩子,她父母都不要她,我也不要和她玩!”

“我父母要我,他们要我的。”女孩儿顽强地重复着,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她觉得莫大的委屈,可这委屈不知向谁人倾诉,她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忍着眼泪,仿佛满屋子都是敌人,可她不要在敌人面前哭。

有人抚住她的后背,她抬头,那是满月似的脸,温暖得让人心底悲凉起来,忍得很辛苦的眼泪忽然就掉了,可她不知自己哭了,还以为被凉风掠过了脸,她后来才知道,她那凄怆孤单的一生,她能忍住所有惨烈的痛苦,却从来不能在他面前坚强。

“爹爹,她打我!”果儿赶忙告状。

“你都把小妹妹伤了,你还说!仗着平时爹爹宠你,越发没规矩了!”诸葛亮没有护犊子。

果儿先是一愣,后来便耍泼了,“爹爹欺负果儿,爹爹不疼果儿,爹爹为坏孩子说话!”她闹着嚷着,哭声更惨烈了三分,满脸的黑墨炸开了,像是小夜叉。

诸葛亮看得好笑,他只好对妻子说:“带果儿出去,这俩孩子得分开。”

果儿被母亲夹着离开,一路上还在嚎叫:“爹爹疼坏孩子,不疼果儿,我再也不理你了!”

诸葛亮见女孩儿眉角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拢出一方雪青手绢,轻轻捂住女孩儿的额头,因吩咐底下人捧了热水,给女孩儿洗脸擦手,又在伤口上了药膏,安慰道:“伤得不深,明天就好了。”

女孩儿的激切都消失了,乖巧得像毛茸茸的睡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白衣叔叔给自己洗脸上药,想到晨起时父亲给自己洗脸,也是这么温柔的,只是父亲的手很暖和,不像叔叔这样冰凉,仿佛掌心蓄着泪水。

面前的书案上有一面铜镜,她悄悄扫了一眼,镜里的那个女孩儿眉角横着黑糊糊的一条,像长了两条眉毛,她瘪着嘴巴,“好丑。”

案头卧着一方手绢,那是刚刚捂伤口的,她捡起来,抖开了,绢面上绣了一朵粉色辛夷花,可被血污了,边角还绣着三个字,她认了认,不甚确定,迟迟地问:“什么亮?”

诸葛亮微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诸葛亮。”

女孩儿认真思索着,“是人名呢。”

“是人名,我的名字。”

女孩儿恍然,她像是知道了什么无上的秘密,盯着那名字笑起来,还小声地念了好多遍。

诸葛亮小声问道:“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这次不沉默了,“嗯,我叫程莘。”

“程…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诸葛亮不能确认这个名字的准确写法。

女孩儿点头,“我会写字,爹爹教过我。”她接过诸葛亮递给她的毛笔,在案上的青竹简上歪歪扭扭地落下“程莘”,不知是紧张还是手抖,那字横不平竖不直,末尾一笔像挂在秋千架上,飘去了天那边,她像是知道自己的字不好,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

诸葛亮颔首道:“原来是这个莘字。”

“爹爹说,是一味药呢。”

诸葛亮悠然笑道:“挺好的名字,莘生于山林阴湿之地,不与烈阳下的花树争先,却能破土而出,还能治百病生利好,你父亲为你取此名,寓意很深。”

女孩儿似懂非懂,但她想起父亲似乎也说过,莘这味药便是生长在最阴暗最潮湿的地方,也能顽强生长,她原来是不懂的,后来父亲带她去成都万顷池,满池菡萏盛开,他说莲荷长在泥淖里,却能苏世独立,亭亭不污,这和莘是一样的,这就叫风骨,可莘的风骨更硬,莲荷还要争个万众瞩目,到底俗了,莘一概不争,才是真正的君子。

她有些开心地说:“原来你也知道么?”

诸葛亮不答,他又问道:“还有你的爹娘的名字,你若是知道,也告诉我好么?”

女孩儿默然片刻,怯怯道:“你能带我回家么?”

“当然了。”

女孩儿低声道:“我爹爹叫程辅。”

诸葛亮一怔,他还担心是同音同名,追问道:“你父亲是程辅…他是不是常给人看病?”

“嗯。”女孩儿确定地回答。

诸葛亮说不得到底是什么感受,前一日程辅刚刚将盛情相邀的张飞拒之门外,摆出了不与荆州人交往的冷漠姿态,自己却无意中救下了他的女儿,世间际遇太离奇,比说唱辞还要曲折。

“我可以回家么?”女孩儿殷殷道。

“可以。”

女孩儿迟疑了一下,“我爹娘会要我么?”果儿的话到底在她心底激起波澜。

诸葛亮用肯定的语气说:“当然要的,你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他们怎么会不要你。”

女孩儿得了诸葛亮的确信,似得了不可更改的神祗,满足地笑了笑。

门外有人轻呼,他抚了抚女孩儿的头发,走了出去,却是修远,听他说道:“先生,已经查清楚了,附近只有三家丢了孩子,一家一年前孩子就走失了,另外两家三日前讼官,不过查证下来,似乎和这个女孩不相符合,现在正要去别处查找,或者是别的里坊走失的孩子。”

诸葛亮问:“程辅有没有讼官?”

修远错愕,“程辅?没有。”

这下轮到诸葛亮愕然了,丢了孩子不报官,做父母的难道不着急么,或是想凭着自己去寻找,或是压根不把孩子当回事,这样的父母还真是世间少有。

真奇怪呢,堂堂益州神医丢了孩子,居然这么沉得住气,要么是愚拙,要么是冷血,可任哪一种答案都不能让人置信。

他转过身,却看见那女孩儿捧着手绢,拧紧了眉头,细细地摹着上边的字,像是在做什么天大的事,他心底像荡开了涟漪,有一丝儿波澜跳起来,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张飞遣人来寻诸葛亮,说是有要紧事,请军师务必要见一面。

诸葛亮直走到西苑,果见张飞等在那儿,他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有事?”

“蹊跷事。”

“怎么说?”

张飞沉声道:“昨晚的贼没捉住,让他溜走了,还伤损了三五人,那帮废物没用也就不说了,只是怪的是,那帮受伤的废物像中邪了,身上也无刀伤剑伤,偏偏就横倒了,人现在只剩下半条命。”

诸葛亮缓缓走到书案边,翻开了一卷文书,“军医如何诊断?”

“看不出伤在哪里,也不知病灶所在,只是口吐白沫打摆子,我问是不是温病,说不是,看样子像中毒,可也断不出。若是寻常捕盗中招,我也懒怠管,可一是这贼是我当场遇着,二是这事现在底下乱议论,都说是中了阴鬼之术,倒吓怕了若许人,本就是舆论混乱之时,再因为这糟污事传起谣言,还不乱了套。”

诸葛亮听来也自惊异,“果然蹊跷,益州奇异之术甚多,不过怪力乱神子所不语,我却不信是什么阴鬼之术。”

“军师你能诊一诊么?”张飞自从伤风被诸葛亮治好,便以为诸葛亮能诊百病,诸葛亮哑然失笑,“我哪儿有这等本事,若是医官也断不出,我更是爱莫能助。”

他沉思着,“不若咨诹善论,百里之间自有良医。”

张飞唉了一声,“都说益州最能断怪病的是程辅,可就凭他那臭脾气,怎么肯出诊,逼急了,我亲自带兵捆了他来!”

诸葛亮摇头,“捆却不用了,这次,”他微一停顿,“我亲自去请。”

已近黄昏,风卷残照,片片零落在庑廊间,诸葛亮推开门,正看见黄月英在给两个孩子舀汤,每人一碗,分量一样,汤里的羹菜也得无差,屋里摆了两张食案,程莘坐一案,诸葛果坐一案,两人一面吃饭一面互相瞪眼睛。

诸葛果狠狠地喝汤,嘴里还不相饶,“坏孩子,吃白食!”

黄月英斥道:“果儿,没规矩!”

诸葛果愤愤地住了口,她便琢磨着,难道这个坏孩子要在家里长长久久住下去么,自从她住进来,爹爹便护着她,都不疼自己了,想起爹爹的凶残脸色,又让人生气又让人伤心。

程莘正在有滋有味地品尝汤水,没有察觉到诸葛果的愤懑,可那汤喝急了,嗓子眼来不及收住汤水,一下子呛出来,她慌得把碗放下,碗里的汤也溅出来,还烫了手。

诸葛果裂开嘴咯咯笑,“好笨,比阿斗还笨!”

黄月英忙取了手巾给程莘擦脸擦手,程莘喘着气,挑眼看见诸葛果笑得前仰后合,跟着诸葛果回骂道:“你才比阿斗笨!”

诸葛果笑得更欢了,“你认识阿斗么,你还说他,哈哈哈哈!”

程莘红了脸,搜肠刮肚找狠话,找了很久没找到,却看见诸葛亮走了进来。

她像个傻子似的,抱着那只汤碗,痴痴地说:“先生,喝汤。”

诸葛果还在生父亲的气,嘀咕了一声:“坏爹爹。”

诸葛亮对程莘和蔼地一笑,“先生不喝汤,你吃好了,先生带你回家。”

听说能回家,程莘很高兴,可又觉得有点儿难过,为什么会难过,她不太明白,那就像饱满的月亮缺了一个角,变得不那么完美。

程莘吃完饭,黄月英给她换了一身衣服,还送了她两只绣工精致的革囊,里边装了包好的糕饼,诸葛果一直在那叨叨,说什么坏孩子你赚大了,我娘的绣工可好了,你回去让你爹开钱来。

诸葛亮牵着程莘走出门,长长的庑廊落满霞光,周遭烟笼雾弥,她回了一下头,诸葛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芝麻饼子,也不吃,只是挤眉弄眼。

倚门吃饼巧笑嫣然的女孩儿是留在程莘记忆里最初的印象,他年再见时已是世事迁延,韶光不再,多少聚合离别,终于无限伤心,悲凉寰宇。

“先生,”程莘切切地说,“我回家了,还能来看你么?”

“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