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怔怔地盯着鹿惊风胸口的血,那么大一片血红,淹没了他,也淹没了自己,真疼呢,像是自己受了一剑,像是自己要死了,死的是那颗心,支离破碎。
鹿惊风道:“你问一个黄毛丫头做什么,你要找河神尽管问我,问她简直浪费时间!”
“我知道!”高示其忽然道。
鹿惊风命令道:“别告诉他!”
高示其带着哭声喊道:“不!”
“不准!”
“不!”
“你他娘敢!”鹿惊风怒了。
高示其固执地说:“我就敢,我要救你,什么破指环,比不过你的一条命!”她对傅彝说:“河神在我身上,你来取!”
傅彝怀疑地说:“你可别耍花招,鹿惊风的命,你的命都在我手里。”
高示其讥诮道:“怎么,我都被你拿住了,你还没胆子么,不想要河神就算了!”
傅彝朝旁边一个弟子努努嘴,那弟子走到高示其身前,“在哪儿?”
“你解开我背上的衣服。”
“你自己取!”那弟子凶道。
高示其骂道:“我手脚都被缚住了,我怎么取?”
弟子只好蹲下来,把手里的剑放下,用一双手去拉高示其的后衣襟,可才碰到的一刹,高示其别在身后的手忽然一翻,用力扣住他的掌心,指甲抠出一条血痕来,那子弟疼得一缩,瞬间便惨嚎起来。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高示其打了个滚,滚在那弟子平放的长剑上,被捆缚的双手用力把剑身一翻,剑刃翻了过来,后背整个地落上去,她在剑刃上狠狠一蹭,血漫出来的同时,网绳也断裂了,谁也想不到高示其会用自残的方式解脱束缚,那一瞬,周遭一派死寂,唯有那垂死的子弟掐住自己的咽喉在哀哀呻吟。
高示其满身是血的站起来,她晃了一晃,握紧长剑,“我不留活口。”
傅彝骇得心神俱无,眼前的高示其,那语气,那神态,和当年的雍穆蓉一模一样。
他将鹿惊风一把提起,“你再动一步,我就杀了他!”
“放了他!”高示其面无表情地说。
傅彝哪里肯放,只拽紧了当做肉盾,号令子弟格杀勿论,高示其腾起身子,长剑转了一个圈,剑锋擦着骨骼缝隙挑过去,过手一招,三个子弟筋骨全断。
她把剑一抛,血飞溅而出,大喝一声,冲向下一拨围攻。
背脊上的血汹涌如浪,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撑不动了,可必须撑,不能不撑,她要救下鹿惊风,她要和他回牂牁,住进母亲的竹楼,住一辈子。是的,一辈子,只陪着他,看天空白云飘过,青山薄雾飘渺,听山歌荡漾,欢声遍野。
她要和他在一起,彼此相看不老,他娶不娶别的女人也不要紧,她做不做朝廷忠臣也不重要,她可以舍弃繁华,忘记过往,做一个牂牁江边寻常的南中女子,挽长发,浣衣衫,待岁月刷白了头发,她再把自己付于苍茫青山。
沉重的晕黑袭击了高示其,她站不稳了,像被秋风折弯的竹节,跪了下去,她用长剑撑住自己,却撑不起那崩决的力量。
她看了看鹿惊风,凄然一笑,她想说,咱俩一块儿死吧,埋在牂牁,我娘的竹楼下,我们的魂还相伴。
“丫头!”鹿惊风怎么突然惊呼,她看着他摇摇头。
他像狂风吹垮的山一般扑了过去,其实,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一座山,为她遮风挡雨,容忍她的任性乖张,她不能没有他,她再也不会逃开他,她愿意随他天涯海角,桑田沧海。
他用很大的力气抱住了她,明亮的光穿透了他的脊梁,恍惚将他分成了两半儿,他颤抖着举起手,抚了抚她的脸,他说:“傻瓜,还不跑!”
那么长的一柄剑从鹿惊风的后背刺下,穿过他的胸膛,将他整个地刺穿了。
高示其愣了,她忽然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决死的力量让她重生,她疯了一般跳起来,长剑刺穿了一个子弟的咽喉,血喷在脸上,模糊了她的眼,她看不见,可她要杀,要杀,要杀…
剩下的蛊毒教子弟哪儿敢招惹这个疯女人,吓得夺门而逃,傅彝当先一个冲出去,高示其的长剑飞到他的颊边,他心里一个哆嗦,手里的匣子当啷飞了出去,背后惨声一片,又有两名蛊毒教子弟死在高示其的剑下。
高示其便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乱砍乱杀,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杀人,还是要救人,或者是该让自己死去。
她一个趔趄,跪了下去,那双手在地上摸了又摸,终于摸到了他,她不顾一切地抱起他,粘稠的血腥味贴着皮肤冲了上来,她以为自己抱着一汪血。
她哭了,哭声惨烈,冲得房间里的杀戮气息也淡了,她神经质地说:“我,我要救你,要救你…”
她又摸着搜来那只匣子,打开盖子,不顾一切将里边的香茶统统倒掉,两手用力摁住一分,抽出一个夹层,可夹层内空空如也,唯有暗香盈盈,什么都没有。
她着急地四处翻找,“金蚕花呢,怎么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她凄厉地喊叫着。
那只血淋淋的手抚住她泪水横溢的脸,“别找了,没用的。”
“可是我要救你,要救你…”高示其哭着喋喋。
鹿惊风勉力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不怪你,真不怪。”他伸出手,和高示其的手紧紧相握,“我还记得你娘临终前说的话,一字字,历历在耳。”
“她,她说什么了?”
鹿惊风艰难地复述道:“她说,师兄,莘儿是我,我便是莘儿,若你真的爱我,便一并爱莘儿吧…傅彝那混蛋还以为你娘告诉我第二朵金蚕花的下落…其实不是…”他抬起高示其的脸,温暖的笑漾在眼睛里,“所以我就爱了…”
高示其哽咽着,“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娘是在骗你,她是在设一个局,她精心布置了一切,把两朵金蚕花分开放,然后,然后全部告诉我…她是用金蚕花做诱饵,离间你和傅彝…”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血泪滚出鹿惊风的眼睑。
“你知道,你知道不揭穿我,为什么不揭穿我!”高示其痛得一身骨骼碎裂,只想把自己嵌死在泥地里。
鹿惊风惨然一笑,“骗不骗有什么要紧,我有和你相伴的十余年,有那些珍贵的记忆,值了!”
高示其大声地抽泣起来,她真恨呢,恨自己无能,恨这折磨人的命运,为什么你拼命想要留住的珍贵偏偏就是要失去。
鹿惊风艰难地念道:“河神,河神…”
高示其以为他要指环,便要取下来,鹿惊风轻轻摁住她的手,“那指环,是我,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你是想留着将来继任圣教,还是想送给别人,都随你,我什么都依从你。”
高示其悲恸得不能呼吸,她用全身的力气抱紧鹿惊风,整个灵魂都在恳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不舍得你,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就算被你打,被你骂,也是快乐的…”“”
鹿惊风悲哀得不能自已,他想为高示其擦擦眼泪,却抬不起手,“我也喜欢和丫头在一起,很喜欢呢…可是,老天爷不答应…”
“我不管,你不准死,你得给我活着,我们一块儿回牂牁,住进我娘的竹楼,我们一辈子在一起!”高示其固执地坚持着,似乎只要她不撒手,她想要留住的人便能永远存在。
“你不想做忠臣了,不想你的丞相了么?”鹿惊风带着揶揄的笑。
“不想了,都不想了!”
鹿惊风衰弱地叹息着:“鱼儿离不开水,云朵离不开天空,你怎么离得开你的丞相,丫头,有你这话足够了…你去做你的忠臣,追随你的丞相,我要先走一步了…”
他用残剩的一点力气扳过高示其的肩膀,失神的眼睛在她脸上凝望,“你真像你娘,真像…”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送我回牂牁,我要回去…”
高示其忽觉得鹿惊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重重地摔了下去,她惊惶地看住他,他看着她倒了下去,微阖的眸中闪出依恋的泪光,似乎对这个哭泣的孩子仍然有无数的话要交待,他也想再次站起来,打她一巴掌,骂跑她的软弱和绝望,但是他没有力气了,他放开了孩子的手,朝着天空飘去。
高示其呆愣着,她想我是该哭呢,还是该摇醒他,我到底该做什么?
夜风穿堂而过,在他死亡的面孔上停驻,而后绝尘离开,仿佛他留存人间的最后一点儿回忆。
高示其醒悟了,她去摇鹿惊风的手臂,她打他,捶他,拍他,她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你站起来,你站起来!你还要叫我臭丫头,我还要叫你老不死!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可是,那死去的人醒不过来了,他成了彻底的寂静,成了冰冷世界里的冰冷记忆。
她大声地哭,大声地喊叫,后来她累了,躺在他身边,像个害怕的孩子,握住他的手唱歌,唱他熟悉的歌,陌生的歌,一曲接着一曲,她想他听得见,他在某个地方回应她,他在天空欢笑,他在远山呼唤,他在自己心里沉睡。
哦,我们一起回牂牁,住进母亲的竹楼,一辈子有你相陪,再大的痛苦也如云烟一般,我要握你的手,留住你的拥抱,欢喜时和你分享快乐,悲伤时有你聆听衷肠。
也不知过了多久,甚至不知是否还在人间,有人在门外呼喊:“高示其,你在家么?”
她答不出,她其实想告诉他们,把我和他埋在一起,我们便是死去也要作伴。
门外晃进来两个身影,而后是刺耳的惊呼,什么东西从那人怀里滚出来,一直滚到身前,似乎是一包红豆饼,香喷喷的,盛开着幸福的滋味儿。
有人摇她的肩膀,哭着喊她的名字,她说不出话,她被他抱在怀里,温暖得想好好睡一觉,她看着他模糊的脸,只说了几个字:“我要回牂牁…”
他哭了,眼泪洒在自己脸上,冰凉湿润,像血一样。
十五
梦很长,又或者不是梦,她似乎回到了牂牁,那山青如黛发,那水软如丝带,金子似的阳光洒满竹楼,山歌在风里飘荡。
所有的暴戾都消失了,心在恬静的摇篮里打盹儿,便想要这样过上一辈子,看见天边青云一朵朵绽放,一朵朵凋谢,漫长的一生仿佛楼前摇摆的秋千架,悠闲自在地荡在这一片和睦的天地间,不争持,不恼恨,不后悔,不痛苦。
她看见他站在高高的山下,笑容染了阳光的色彩,他对她大声呼唤,声音撒在风里,一片片玲珑剔透,她对他说,我们回牂牁。
我们回牂牁,回到我们的故乡,回到温暖里,回到美好里,把丑陋肮脏都抛开。
我们回牂牁…
泪从高示其的眼眸深处滚落,她醒了过来,她伸出手,触到他的手,她以为是鹿惊风,她便紧紧地握住了他。
“你不要我了么?”她凄凄道。
有冰凉的泪溅在她脸上,是他的泪,她陡然一惊,忽然想起她要寻找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呜咽了一声,哭了出来。
“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华进的声音柔软得像一片羽毛。
高示其把婆娑泪眼转过去,屋里除了华进,还有济火,角落里跪着一个小莲,眼睛哭成了红桃子。
“是不是蛊毒教?”济火问。
高示其哽咽道:“是。”
济火也不多问,“我懂了。”他向高示其靠近一步,用夷语说道:“你昏睡了两日,上边还在等案情答复,昨日我助他们查证,初步断定是蛊毒教复仇,这样说好不好?”
高示其很感动济火的细心,“谢谢。”
济火缓了缓,“我验过阿鹿干的身体,他除了当胸刺穿的致命伤,体内尚有蛊毒,这是怎么回事?”
高示其听不得别人提鹿惊风,想一想他临死前所受的苦,便是锥心刺骨的疼,“我不知道,他被下了毒残蛊。”
“是怎样中的蛊,能下阿鹿干的蛊,可不是容易的事。”济火疑惑道。
高示其扶住华进的手,让自己撑起来一点儿,“不是,他起初没有察觉,是忽然就中蛊了,因为事起仓促,我也没有细细考虑。”
济火思索道:“莫不是不知不觉中的蛊,可也不应该,阿鹿干不可能没有察觉,除非以非常手段行之。我记得以前蛊毒教除掉劲敌有个狠毒法子,是在劲敌的酒里饭里下蛊,但每次分量很少,让人丝毫不能察觉,天长日久,那毒便越积越多,到得一日,毒性大作,立取性命,会不会是这种手段?”
高示其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这些日子身子不好,一直吃着小莲熬的药粥!”她不顾一切,也不顾伤痛,大喊道:“小莲小莲!”
小莲本来还在伤心着,正哭到发昏时,听高示其呼喊,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问你,你给鹿惊风做的药粥里到底放了什么!”高示其焦急地说。
小莲发懵,“什么?”
高示其没耐性慢慢拷问,“我说你有没有下毒!”
小莲吓得脸色雪白,“我下毒,我为什么要下毒,你说这话是什么道理,可骇死人了。”
高示其躁急地说:“可是鹿惊风只吃了你做的药粥,只有你有机会下毒,你说,你有没有干过!”
小莲缓缓明白了高示其的意思,她又是怕又是委屈,“你可别冤枉人,我怎么会下毒害他,我倒宁愿把自己毒死,只要能救活他的命!”她便捂住脸,无边的痛翻卷而上,失声哭了出来。
济火忙劝道:“我们不是有意刁难,只是事有蹊跷,不得不详问,小莲姑娘不要多虑,望你细思,这些日子,可有别的异样事?或者说,有没有生人进出厨房?”
小莲呜咽,“我就是每日按着小南的药方煮药粥,并没有另外加食材,况且厨房只我一个,也没生人进出,就是有生人,这房里两位也该知道。”
济火忽然警惕起来,“是谁的药方?”
“小南,她教我食养之法,还送了我一袋麦粉,说是外边进给丞相府的,可是上好的食材,拿来熬粥特别好。”
济火忙道:“那袋麦粉还剩有么?”
“我匀着用的,本来还有两顿呢。”小莲说着说着又伤心了,赶快掖住了情绪,“还有一点儿。”
“能拿来么?”
小莲答允着,折身去了厨房,一会儿返回,却拎来一只袋子,袋底尚有浅浅的一堆麦子粉,香味儿透了骨,果然是精细面粉。
华进不明就里,“这个怎么看?”
济火也在踟蹰,他虽也略通蛊毒,却对检验蛊毒毫无办法。
高示其抱着华进的胳膊,硬逼自己坐了起来,“我来试。”
她问华进讨要了一把匕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一挥,那锋刃猛地划过左手掌心,倒吓得华进煞白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