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和华进玩乐游戏,鹿惊风的日常爱好就是等着小莲做饭。小莲学得了小南的食养之法,天天为鹿惊风煎熬药粥,鹿惊风偏还爱吃,一面儿品味一面儿对高示其摇头晃脑,高示其偷偷尝过一次,当时就吐了,说太难吃,难为鹿惊风怎么甘之如饴,只怕他吃的不是粥,而是小莲的思慕之情。
鹿惊风的病一直没好,似乎还重了些儿,可他不承认自己病弱,只说是在养精神,有时他也很焦躁,说他娘的不是中蛊了吧,怎么感觉那么怪。
高示其说鹿惊风是大惊小怪,娇弱过头了,还中蛊呢,你就是下蛊王,谁敢给蛊毒教大师兄下蛊,想躺床上让小莲伺候请明说。
鹿惊风说高示其一派胡言!
高示其深以为自己懂得人心,她竭力撺掇鹿惊风娶了小莲,不在本月,就在下月,要不赶在自己生日前后把事办了。
鹿惊风瞪着眼睛不说话,小莲却咬着手绢笑,高示其更得意了。
鹿惊风等小莲走了,对高示其说,你能别乱配鸳鸯么,小莲是好,我也很感激她,可有些事,不是因为好就能做成。
高示其不知道几百年后有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诗,可她明白鹿惊风的心思,他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受过重创,经历过生死,再也爱不动了。
为什么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地爱下去,当繁华随流水,前尘逐浪花,他依然在那儿守着他残损的心,世上有的人很好很好,可永远不是心里的那个人。
那个人,他或者她,也许不够美丽,不够卓越,不够惹人注目,平凡如尘埃,可那又怎样,他或她,可以输掉一整个世界,却输不掉自己的心。
高示其径直走到西苑,可诸葛亮没在,只有一个华进在门口扎马步,看见高示其来了,喜得满脸通红。
高示其正要问丞相在哪儿,华进却说知道不,济火要来朝贡,就在这两天。
高示其颔首,嗯,挺好,他带没带南中酒。
华进摇头,不知道,也许会带吧,等他来了,我们带他去成都逛逛,不过你得和他保持距离。
高示其火了,凭什么我要和他保持距离!
华进扭扭捏捏,你还真是,真是笨。
高示其踹了他一脚,你伶俐得很!
两人斗着嘴,因诸葛亮不在,琢磨是玩樗蒲呢,还是猜谜弹棋画方格子,打角落里搜来一大票玩意儿,才摆下博局,就见修远走进来。
“丞相呢?”高示其急切道。
“在宫里,晚点才回来。”
修远回答着,从书匣里捡出几册文书,嘴里自语道:“明儿又要娶亲了,还忙啊忙,一年到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懒汉门,你们体恤一下丞相吧,别把重担都压在他身上。”
高示其玩乐的心漏了风,耳膜像被针扎了,微微一疼,“谁娶,娶谁?”
修远心不在焉地说:“先生呗。”
高示其直起身子,“你说清楚点嘛,谁娶谁?”
“先生纳妾。”修远仍是漫不经心。
“纳谁?”高示其在发抖。
“小南呗。”修远终于抬头,他看见一张扭曲变形的脸,这是谁,高示其?
诸葛亮要娶小南!
诸葛亮要娶小南!
诸葛亮要娶小南!
高示其呆着,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这句话,也不知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这偌大的丞相府仿佛一座掩埋灵魂的坟墓,这里站着坐着走着的不过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华进推了推她,“高示其,你怎么了?”
高示其茫然地看住他,忽然裂开嘴笑成一个傻子,“没有,挺般配,好配,绝配,配得很,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她把能想到的好词统统倒出来,也不能表其狂喜于万一。
她把脸一抹,“为庆祝丞相纳新夫人,来,我们大赌一场!”
她把身上所有值钱的家伙都抛出来,包括束发的玉簪,还用力磕在地上,竟磕成两半儿,狠狠地叼着腮帮子,喷着凶猛的火焰,只瞪着华进,嚷嚷你他娘快下注!
华进被她吓住了,迟迟也不下注。
高示其动手将他身上的值钱玩意抢过来,因为动作太猛,差点拔了华进衣服,自己和自己下注,左手赢了右手,左手打右手,右手赢了左手,右手打左手,若是平局,便互相抽。
修远看得目瞪口呆,他抱着文书,偷偷摸摸地溜出去了,出门才嘀咕一声:“疯了。”
华进吞了一下唾沫,“高示其,你没事吧?”
高示其一摆手,沉着脸色,“你知道丞相要娶小南么?”
“我昨天就知道了。”华进老实回答。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高示其咆哮。
华进抖了一下,“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高示怒火焚胸,“他娘的这还不是大事么?”
华进又一抖,他默默地看着已失态的高示其,轻声问道:“你不是因为丞相要娶小南,你心里不痛快吧?”
“我没有不痛快,我痛快得很!”高示其捶胸跺足。
华进叹了口气,“以前我以为你喜欢小南,后来知道你…我才知道我错了,我说高示其,你说你傻不傻,人家不过纳妾,你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都替你害臊!”
高示其怒骂道:“扯你娘的蛋!”
华进忽然提高声音,“你算什么人,你凭什么有非分之想,我真想揍你!”
高示其浑身发抖,把满地的赌具赌资一骨碌抱起来,用力丢去华进身上,她跳起来,“我心里怎么想,管你什么事,你给我滚!”
她口里让华进离开,自己却跑出了门。
真是太幸福了,太快乐了,太喜悦了,没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幸福感,那便跑一跑吧。
其实华进说得一点儿没错,她是谁啊,她有什么资格要求,细草一样的命,尘埃一样的命,她不美,不温柔,没有文采,不够优秀,她简单得像一杯白水,粗糙得像一张麻布,她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
她跑出了丞相府,缤纷人影,丛丛巷道迅速掠向身后,她这孤单悲哀的一生,注定要在凄惶的道路上奔跑下去,把青春、梦想、爱情都丢弃在路途的荆棘丛中,待得绿芜凋尽,岁华行暮,一切爱恨嗔痴,一切索求追问,全部归于尘土。
她在大街上嚎叫,太开心了,你们开心么?
一街的人都面面相觑,以为见着一个发癫的疯子,只是这个疯子怎么会泪流满面,怎么会哭到肝肠寸断,怎么会悲痛欲绝到这般地步。
她还是个孩子呢,有没有哪个好心人领她回家,给她一杯水一口饭,以及一个不那么持久却够真诚的拥抱。
黑夜合拢了厚重衣裳,把阳光严严实实地挡了出去,悲凉曲声在寂静街道上回荡,不知是哪个女子在吟哦相思。
高示其一脚踢开家门,眼前黑魆魆的,唯有月光在院子里缓慢流淌,小莲不在,她忽想起小莲去会姐妹了,鹿惊风承了人家这么久的照顾,末了还不愿娶人家,小莲寒心不回来也是应该的。
她觉得很累,在大街上跑了一天,此刻只想要一张床,没有枕头被褥都无所谓,只要能睡觉,那些糟心的烂事就让他们去见鬼吧,反正,她已决定了,至少一个月不去丞相府,你便和小南浓情蜜语,郎情妾意吧,眼不见心不烦,诸葛亮若恼恨她渎职,她就辞官,和鹿惊风回牂牁去!
她推开里屋的门,依旧是漆黑一片,鹿惊风大约是睡死了,她也不管会不会吵到鹿惊风,大喊道:“老不死,我们明天回牂牁,快起床收拾东西!”
鹿惊风没回答她,她有些恼怒,摸索着找来灯点了,灯光像明亮的小刀,一点点剔除了黑暗的污垢,她在黑暗的边缘找到了鹿惊风,他没躺在床上,却是摔在床下。
她吓得奔过去,“喂喂,你怎么都不会睡觉?”
她扶起鹿惊风,以为他摔晕了,拍了拍他的后背,鹿惊风低垂的头艰难地抬起来,忽然一口血喷在她衣服上。
高示其的脸都吓白了,“你怎么了,摔一摔怎就吐血了?”
鹿惊风抓紧了高示其的胳膊,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抠出来,“毒,毒…”他哆嗦着,嗓子眼终于刮出三个字:“毒残蛊…”
高示其脑子一片空白,她紧张道:“是谁对你下蛊!”
鹿惊风喘息着,“是,是…”他说不出话来。
高示其慌里慌张地扒开鹿惊风的衣服,胸口正翻出一朵血色大花,仿佛从血管里爆出的肉瘤,再看手背上肩臂上脊梁上的花正在逐渐绽放,再过两个时辰,鹿惊风将全身经脉俱断,重则性命堪忧,轻则终身废疾。
她一下子就哭了。
“谁干的,太狠了,竟给你下毒残蛊,我饶不了他们!”
“是,”鹿惊风努力地张开声音,“我知道是谁,是谁,他们处心积虑,我逃不过…”
高示其抱着他大哭起来,她真怕他会死去,他若死去,她该怎么办,若这世上没有了他,她该去哪儿寻找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体贴的笑脸。
她忽然一个激灵,“金蚕花!”
她激动地说:“我知道怎么救你,你等着我,我去拿金蚕花!”
她扶了鹿惊风在床上躺好,“你等我,我去去就回,若是拿不回金蚕花,我便拿我的血救你!”
她从马厩牵来坐骑,一个腾跃,飞身上马,直奔丞相府而去!
墙外木柝地响了两声,烛花爆裂了,小南抬起头,将手里的新衣挪开,咬断了针线,抚了抚,微微一笑。
透窗有隐约丝竹声飘进来,恍惚是桥下的潺湲溪水,飘着花,流淌着芬芳,奏响了一曲欢乐的旋律。
她推开窗,仰头一眺,星空浩渺,璀璨流丽,明天该是个好日子吧。
她回头,望见案头的那枚白鱼玉佩,温润安静,君子之德。
远远的有扰耳的喧嚣跳起来,或者是不懂规矩的仆从在吵嘴呢,可这些都不能影响她的心情,此时的她便是那乘风而去的纸鸢,离理想越来越近,她会把理想牢牢地握在手里,握一辈子。
喧嚣逼近了,满府都吵闹起来,脚步声奔腾杂沓,有人在高呼:“别放高示其进去!”
高示其?
小南愕然,也许是出于本能,她把窗子关上,正要把灯掐灭,听得外边炸雷似的吼叫:“小南!”
高示其已冲到了房门口,胳膊上掉着一个想要螳臂当车的男僮,她一扬手,那人被她跌出去一丈远,这一路上,依次被她打翻的丞相府僚属还在花丛里、草堆中喊痛。
她把门重重地撞开了!
小南吓得无处可躲,她瞥见案上有一把剪刀,正要抓起来自卫,却被高示其一把扣住手腕。
“快,”高示其急切地说,“那个匣子,快交给我!”
小南瑟瑟发抖,“你说什么?”
“装香茶的那个匣子,你快给我!”高示其提高声音。
小南恍恍惚惚明白了,“你要做什么?”
“快给我!”高示其急得想掐断小南的手骨。
小南要哭了,她想高示其不会要杀自己吧,极度的害怕让她说不出话来,高示其苦苦求道:“那匣子都是你在保管,你告诉我在哪里,我求你了,求你了!”
她惊惶地发现,高示其竟然哭了,那么多的泪涌出她血红的眼睛,在脸上划出明亮的伤口。
“小南,我求你了,我要去救命,我求你,你给我!”高示其几乎嚎啕大哭。
也许是被这个悲痛欲绝的高示其震撼住,小南结结巴巴地说:“匣子在,在…床头的箱子里。”
高示其猛地松开小南,冲到床头,一把掀开箱子,果然翻出那只匣子,她抱着匣子,全身颤栗得几乎站不稳。
来不及和小南多做解释了,她风一般冲出去,在府门口纵身上马,缰绳一纵,急促的马蹄碾过长街,也不管丞相府诸人怎样看她猜她。
快!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
这一路漫长如一生那痛苦繁复的经历,仿佛她便是用尽所有力气,也走不到他身边,救不回他的命,是不是最终仍将失去他,也许上天看自己活得太好了,非要夺走自己最在乎的人。
她觉得自己跑了一百年那么久才跑到家,她直接骑马奔进了家门,在院子里跳下马背,抱着匣子冲入里屋。
“我回来了!”她喊道。
可话音刚落尘,身上一痛,手上一松,那匣子飞了出去,她想要扑过去,可铺天盖地的细线飞向她,她被网住了,像一只困死在蜘蛛网上的蚊蚋,重重地倒在地上。
是有人暗算!
高示其心中一紧,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匣子在空中打旋,一双手分开黑暗,将匣子稳稳地接住了。
灯光幽幽地亮起了,一个声音在放肆地大笑。
“程莘小妹妹,若无你对鹿惊风这份心,怎能让我等顺利取回金蚕花!”
一张千疮百孔的脸浮出了光影的水面,浑浊的眼睛里闪出一线鬼火,他对程莘露出一个骇人的笑。
即便这人的脸烂了,高示其还是认出来了,这是傅彝,是她魂梦都不能忘记的仇人!
“程莘小妹子,你亲自把圣物送来,可真要谢谢你哦。”傅彝嘲笑道。
高示其冷声道:“这是你们设的计么?”
傅彝毫不讳言,“正是,鹿惊风身上中的毒残蛊正是我们计谋的第一步,他中蛊,你不能不救他,你救他便要请出金蚕花,你一旦请出金蚕花,我们自然能手到擒来,哈哈哈哈!”
懊恼、气恨、痛心齐齐涌上来,高示其骂道:“卑鄙!”
傅彝满不在乎,“说差了吧,鹿惊风背叛圣教,盗走圣物,我也是清理门户而已,劝你乖乖听话,还有一线活命生机,不然,可怜你如花似玉的大好年华了。”
高示其啐了他一口。
傅彝靠近一步,“我问你,河神在哪儿?”
高示其恨道:“什么狗屁河神,老子不知道!”
“你不知道么?”傅彝阴森森地一笑,他把手一招,灯光又亮了一分,黑暗中走出数名蛊毒教子弟,其中两名拖着鹿惊风走过来,用力一掷,丢在傅彝脚边。
傅彝笑眯眯地拔出长剑,“程家妹子,做个交换吧。”长剑一抖,指向了鹿惊风的胸口,“你说出河神的下落,我饶了鹿惊风的性命,怎么样?”
高示其震怒,“你敢动他!”
傅彝慢条斯理地说:“关心则乱,你越关心他,我越会折磨他。”长剑狠狠一抵,刺进胸口一寸,血漫了出来,胸前衣襟登时一片惨红。
鹿惊风咬着牙,狠狠道:“王八蛋,你有种给我来个痛快!”
傅彝和气地笑道:“那不成,你好歹是蛊毒教大师兄,我怎能怠慢了你。”他看着高示其,“怎样,想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