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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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17)

小南不动,她似乎还在害怕中,诸葛亮见她缓不过劲来,便寒暄道:“你从哪儿来?”

小南低声道:“从夫人那里来,她让我来看看丞相忙完了没有,她们在等您。”

诸葛亮听说是来寻自己的,也不多言,只说你前边引路,我们这就去便是,小南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走在诸葛亮身侧,看也不敢看他,像是失群的小羊羔。

枯走了一会,诸葛亮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亲人么?”

“有几个远方亲戚,不常来往。”

诸葛亮看她放不开,似乎心有疑虑,慰藉道:“你兄长为国壮烈,你也不是官奴,不过寄在丞相府,不必把自己当奴婢,有什么难处尽可说出来。”

小南哀哀地说:“我没地方去,谢谢丞相收留我,我也没有难处。”

这番楚楚可怜的说辞,让诸葛亮生出了怜悯心,“不必如此生分,反而委屈了自己。”

小南嗯地答应着,听声儿湿漉漉的,莫不是掉了泪?

行到内堂时,黄月英正和诸葛果斗嘴,诸葛果起初气焰嚣张,咄咄逼人,黄月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五句话后便打得诸葛果一败涂地,她输不起,气得耍横说娘你欺负人,我要向爹爹告状,黄月英便说她妄称修道之人,没气量没风度,就你这样,修一百年还是俗人!

诸葛果挑眼看见诸葛亮来了,以为救兵到了,扑了过去告刁状,说爹爹你骂她吧,骂得她哭鼻子,我给你做好吃的。

诸葛亮笑着摇头,我不是她的对手,以前在隆中,我和她辩论,总是她的手下败将,我不自找苦吃。

诸葛果蔫了,说爹爹你就袒护她吧,你们夫妻同心,就知道欺负我!

黄月英不搭理女儿,吩咐仆从把做好的晚膳端上来,再捧出一坛酒,说是去年的上佳好酒,丞相大人赏脸尝一尝好不。

诸葛亮不推辞,饮了一爵,赞道:“真是好酒,”

诸葛果也凑热闹,跟着呷了一口,先是赞美,而后叹息道:“可惜高示其不在,他是酒鬼,若是有这般好酒,可得开心死去!”

诸葛亮却上了心,问黄月英这酒有多的么,匀出一些给高示其送去。

诸葛果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爹爹,你对高示其可真好,为什么呢?”

诸葛亮微笑,意味深长地说:“她是先帝留给我的人。”

那边黄月英已匀了一小坛,说要找人送去,正好是正旦,就当是丞相对下属的厚赏,小南忽然说她可以去。

“天太黑,你不方便出门。”黄月英体恤道。

“没关系,有丞相府车马送我,我不怕。”

黄月英想了想,看看天色不算太晚,深夜更鼓未曾敲过,倒也不反对,只吩咐底下的人照看仔细点,还对小南说,正旦没有宵禁,可以去集市逛逛,顺便去张家饼店买两包红豆饼,你一包,果儿一包。

小南一一答应着,由两个男仆跟着出门了,黄月英目送小南离开,对诸葛亮说道:“你觉着南娭怎样?”

诸葛亮不懂她问题的意思,随口道:“挺好。”

黄月英笑弯了眼睛,“你以为好就成。”

诸葛亮依然浑噩中,他能断得了复杂多变的朝政,却断不了妻子的玲珑心思,可他懒怠问,他有太多的事要做,没精力去深究一个侍女到底好不好,这种好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黄月英举起酒爵,露出顽皮的笑,“为丞相大人寿!”

他笑着也举爵,为他的家人,为这片刻的轻松。

高示其收到诸葛亮送来的好酒之前,和鹿惊风刚刚吵了一架。

起因是高示其想去丞相府蹭饭,说昨天岁暮,我没去丞相府,留在家里陪你,今天是正旦,怎么着也得去看看丞相,吃个饭喝杯酒说个笑话。

鹿惊风当时躺在床上,正在吃小莲亲手熬的羹,忍着听完高示其满脸谄媚的讲述,骂了一声:狗腿!

高示其晃脑袋,做丞相狗腿,我心甘情愿,你管得着么?

鹿惊风讥诮道,什么狗屎丞相,我瞧也就一半死老头,只怕明儿就一命呜呼了,你也陪葬去?

高示其顺手把手里的碗摔了过去,她是一时冲动,扔出去就后悔了,那碗摔在床上,汤汁溅在被褥上,还溅去他脸上,吓得小莲拽着手绢叫唤,阿鹿,给我看看,破相了没有。

鹿惊风大骂,欺负病人,你真有本事!

高示其鄙视道,你病个鸟,躺床上天天装衰弱,我摔断腿也才躺三月,你他娘的躺了一百年了!

鹿惊风直着脖子喊叫,你不会数数么,老子从躺倒开始就没超过一个月,怎么的,你嫌我是累赘是不,你可以滚走!

高示其冷笑,搞错了吧,这屋子可是我赁的,要走也是你走!

鹿惊风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他把被褥一掀,说要立刻回南中去,从此再不和没良心没道义没风度的高示其来往,我若是再理你,我是王八!

小莲急得两边劝,这边说阿鹿,你可还病着,怎么耍小孩子脾气,说走就要走,外边寒风凛冽的,冻坏了怎么得了;那边说小高,你就少说两句,你伯父还在病中,你就体恤体恤他吧。

高示其看着鹿惊风气得满面通红,光着脚在地上跳,说气死了气死了,我要回南中,这破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想服软,可惜找不到台阶下。

正在僵持时,小南送酒来了,小莲去开门,高示其和鹿惊风两两相对,鹿惊风还在跳脚,活似个要不到糖耍泼的小孩儿。

高示其越看他越想笑,“躺回去!”

鹿惊风不理她,仍在叫嚣还是南中好啊,成都就是烂地方,我要回去,呜呜,我要回去!

高示其冲过去,用力推了鹿惊风一把,“给老子躺回去,你病死了,我还得给你买棺椁!”

鹿惊风也觉得地上凉,他顺势就坐在床上,嘴上却不认输,“我躺回去不是因为你,是我想躺。”

小莲领着小南进来了,小南把小酒坛放下,说这是丞相赏的酒。

高示其欢喜无限,说感谢丞相,丞相好么,还在忙么?

小南说,丞相都好的,已经忙完了。

小莲问小南吃了没有,我这里有刚熬的羹,你来一碗吧,小南摇头,说不吃了,问鹿伯父的病怎样了?

高示其歪了一下眼睛,“他?康健着呢。”

小南瞧了一眼鹿惊风,“怕是五脏聚寒,这得驱寒。”

小莲惊喜,“你还通医道?”

“知道一点儿。”小南平静地说,“鹿伯父这病得靠养,养有药养,也有食养,药养虽好,可是药三分毒,到底比不上食养,我兄长在世时,也有寒症,后来靠着食养,慢慢儿养好了。”

小莲赶紧说,“那你教教我,他总是没胃口,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你若有良方,便传给我吧。”

“小事,举手之劳。”小南和气地说。

两个商商量量地去厨房了,关了门,还听见小莲在惊呼,哇,真的么,哇,你好厉害,哇,我好佩服你!

高示其看看生闷气的鹿惊风,她把那坛酒抱起来,在鹿惊风面前一晃,“丞相对我真好,不是么?”

“伪善!”鹿惊风没好气地说。

高示其坚持道:“他就是好嘛,管你认不认!”

鹿惊风很久不说话,潮红的怒气在面上褪色了,他变得衰弱无力,像是一捧没生气的枯草。

高示其挨近了他,“你怎么了?”

“我想回牂牁。”鹿惊风低低道。

“你又赌气!”

鹿惊风摇摇头,“没有,我真想回去,想看着牂牁的山,牂牁的水,牂牁的云,高兴了满山撒野,不高兴了去河边吼一嗓子,成都很好,千般好万般好,可总也比不上牂牁好。”

仿佛被鹿惊风的思乡情绪感染了,高示其也变得伤感起来,“嗯,我问你一事,那次我被蛊毒教俘虏,他们关押我的竹楼,是我娘的竹楼么?”

鹿惊风的眉峰紧紧一蹙,“是。”

高示其抽了一下鼻子,把即将泛滥的泪吞了回去,“我就知道。”

鹿惊风凝视着她,“你跟我回去好么,我带你走遍牂牁的山山水水,我们去看你娘住的竹楼,你若欢喜,我们还可以住进去,住一辈子。”

高示其默默地念想起来,这样真好呢,一辈子守着青山绿水的美好,守着爱情的理想,守着那一个人,看朝升暮落,云卷云舒,河水涨潮了,春风遍野了,闲来对着万壑山川唱一嗓子,歌声乘风盘旋,飞到那最高的天空,融入金灿灿的阳光里。

“我…”她看住他透亮的眼睛,忽然想要在他的坦荡里哭一场。

“你不想么?”鹿惊风问。

“不是,我想回去的,不是,不是…”高示其竭力想解释。

鹿惊风竟露出笑容来,“行了,别为难自己了,大忠臣,你心心念念都是你的丞相,他就是你的孽障,你离不开他,就像云离不开天,月光离不开凤尾竹,傻女娃子,你这样做,值得么?”

这话竟像从高示其的心窝子里掏出来,滚烫的,炽热的,也是悲伤的,决绝的,高示其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住鹿惊风哭了起来。

鹿惊风怜惜地拍拍她的后背,“丫头,你去保护你的丞相吧,我若将你从他身边带走,便是挖你的心,我什么都依你,这一件事还是依你,你若哪一天想通了,想和我回牂牁了,告诉我一声,我就带你走。”

高示其抽泣得说不出话,“嗯,我一定和你回牂牁,我们住进我娘的竹楼,住一辈子。”

鹿惊风安静而忧伤地说:“有一日我死了,把我埋在牂牁,埋在你娘的竹楼下,我活着守护她,死了也要守到底。”

“你为什么那么爱她?”

“不知道,也许我贱吧,她都不要我,我还死乞白赖地对她念念不忘,真贱呢,是不?”鹿惊风自嘲道。

“那,我死了也埋去我娘的竹楼下,咱俩还是作伴。”高示其吞着眼泪说。

鹿惊风笑起来,“好,我们死了也作伴。”

寒夜漫长,风响金声,丞相府在黑暗中沉睡了,小南在床榻上辗转不能眠,只好披衣坐起,看得窗外灯光闪烁,远远有爆竹声传来,背心湿了,或者是做了噩梦,只是想不起来了。

她再无困意,靸了鞋子下床,看见里间灯光泌出来,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原来黄月英在灯下写字。

小南的身影被灯光拖长了,水似的漫了过来,黄月英察觉了,她抬起头,对小南和睦地一笑。

“夫人还不睡?”小南轻声道。

“不困。”

小南悄悄踱步过去,却去看那案上落满了字的无数片青竹简,字形规整清劲,有诸葛亮的风度,只少了些力量。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她小声地念道。

她住了口,只觉得字里行间满藏悲情,满得自己的孱弱之身承受不得,叹道:“真悲。”

黄月英收住笔,“丞相很喜欢这诗,因其悲,便知世之艰难,生之不易,更当读其悲,解其悲,消其悲。”

小南似懂非懂,很多时候,诸葛亮的许多思想,她都不能体会,她只是单纯地以为他博大精深,她探不进他的世界里,只因为他太深邃,而她太浅薄。

黄月英把写好的竹简一片片排起来,说道:“你来丞相府有多久了?”

“两年多。”

“过得还如意么?”

“很好。”

“两年的相处下来,我看得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懂事,有分寸,我很喜欢你。”黄月英真诚地说,她从案下取出一方小匣子,“有样小礼送你。”

小南推辞着,可黄月英已把匣子摁在她手里,说道:“看看。”

小南不得法,只好打开,那里边原来是一枚白玉鱼佩,润泽的玉像凝冻的奶,似乎晃一晃,便要滑走,她惊道:“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黄月英固执地摁下她的手,“收下,你该得的。”

小南说了好多声谢谢,黄月英便劝她不要生分,从此后我们亲如家人,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告诉丞相,别掖着藏着。

小南在想亲如家人是什么意思,可她没问,只是说:“我一切都好,在丞相府什么都不缺,你和丞相待我都很好,我很感激。”

黄月英笑了笑,“丞相是个粗心的人,处理朝政精细得很,别的事一塌糊涂。”

“是么,我以为丞相很细心呢。”

“哪里,他在人前端着,人后就马脚不断了,穿错衣服鞋子是常有的事,好几次我不是让你送衣服么,还不是他急匆匆跑出去,给他拿的衣服不穿,顺手捞起一件就走了,天冷了穿单衣,天热了他裹得一身严实,可是拿他无法。”

这倒也是,小南是记得的,诸葛亮一旦忙起来,什么都忘了,除了记得朝政朝政朝政,吃饭穿衣统统不被他考虑。

“还有那次,果儿顽劣,和高示其博局,谋了他的玉佩做赌资,他还来问我,说常配的白玉去哪儿了,我说不是你为高示其还赌债了么,他才想起来,说算了。”黄月英说起来,真是哭笑不得。

小南安静地听着,“高示其输了丞相的玉佩,丞相也不生气么,丞相对高示其,还真是好呢。”

黄月英微微一叹,“高示其是先帝留给他的人,不同于一般人。”

什么叫不同于一般人呢,小南很困惑,她很想挖出事情的真相,可她却找不到进入真相的大门,她试探地问道:“丞相,很喜欢高示其么?”

黄月英默然片刻,“这是丞相的事,至于我们,只能守好我们的职分。”

这话便是封口了,小南不问了,她轻轻捧住那只小匣子,捂紧了,仿佛捂住她后半生的命运。

十四

建兴四年的第一场春雨带着微凉之意掠过城市,东君追逐着岷江破冰的浪花儿,抵达成都平原腹心,再过些日子,就该是柳袅烟斜,风前香软。

高示其冒着春雨,一瘸一拐冲进了丞相府,料峭春寒在她身后奔腾追赶,她一个跨步,把寒意关在重门外。

她有五六日没进丞相府了,都窝在家里和鹿惊风斗嘴,自从鹿惊风患病,诸葛亮便告了她的长假,她心里过意不去,偶尔还是回来视察工作,摸摸华进的脑袋,说小子好像长高了。其实华进三天两头往她家跑,蹭过饭,也蹭过一两个晚上留宿,鹿惊风起初很不乐意,他嫌华进吵得慌,他自己就是个闹角色,受不住比他还闹的人,后来华进来得多了,他也麻木了,渐渐的竟对上了眼。

于是,高示其的小院里常出现这样一幕,华进和鹿惊风挽起袖子玩樗蒲,鹿惊风若赢了,他会高兴得吆喝两嗓子山歌,若输了,他便砸棋盘,还威胁华进要对他放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