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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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16)

那人已看出小南的意志在松动,他不露声色,又叹了口气,“你再想想,当初是谁送你入府,害得你家破人亡,还送你进丞相府,装出救命恩人的虚假模样,会安什么好心!只怕有更深的谋算也难说!”

“那你要我怎么做?”小南怯怯道,“我,我不会帮你杀,杀人…”

鱼已经上钩了,怎么摆弄都由得自己,那人做出体恤的模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动起刀枪,见血的事怎能让女人做,我岂不是禽兽不如?”他稍稍一顿,“我的意思是,仇人要除,可要慢慢儿除,还不能被他察觉。”

小南打了一个寒战,“你要让我杀人么,不,我不杀人,他便是罪恶滔天,我也不能随便杀他…”

“谁说让你杀他?”那人低沉着声音,“我再恨他,要的也不是他的命,我只想姑娘能送一样东西给他,别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你,你要我送什么?”

“放心,不是杀人利器,也不会取了他性命,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为什么你不送?”

“我若能送得到,哪儿能劳动姑娘,姑娘有行动之便,做起来比我容易。你别害怕,我再申明,真不是杀人利器,给他一点儿小小惩戒,若是你仍是不置信,随便你报官。”

“反正,我,我不害人,不害人…”小南无力地坚持着。

那人不催迫了,“这样吧,我也不逼你,这事还得你自愿,你若不肯,自可立刻走出这门,只是杀父之仇不能报,姑娘心里会过得去么?”

小南被问住了,她惶恐地说:“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人悲伤地抚着脸,“我这张脸就毁在他手里,我这辈子形如活死人,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让仇人以血还血,你若不信,我也不能强逼你相信。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若想通了,三日后依旧来这里寻我,若不答应,不搭理我就是。”

小南不作声。

那人为小南斟满了酒,“姑娘慢用,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酒钱已付过。”

他悄悄地退出了门,在门边悄悄打量着面色苍白的小南,喉咙里悄悄地弹出一点冷笑,他把门合上了,径直沿着二楼走廊往前走,在最后一间雅间前停住,敲了三下。

里边咳嗽一声,他才推门而入,自然不忘记关门,屋里靠窗站着一位青衣长袍的男子,正在凝视窗外风雪起舞。

“怎样,她答应了?”青衣男子懒洋洋地问。

那人躬身道:“虽然现在还嘴硬,可我瞧八九不离十。”

青衣男子笑起来,笑声在肩背上跳纵,滑溜溜地跑远了,“蠢女子,还真是好骗。”

那人也跟着干巴巴地笑,“借她的手对付了阿鹿干,是否可以再借一次,把圣教的大敌一并除了?”

青衣男子哼道:“蠢!你以为他是谁,靠一个女人就想扳倒他,他可是权倾朝野的厉害人物,女人嘛,呵呵,哪儿入得了他的眼,拿女人对付他,只会适得其反!”

那人唯唯诺诺,慌忙点头说知错了。

“不过嘛,”青衣男子话音一转,“借刀杀人的手法却可以重复用,对付阿鹿干用一个女人绰绰有余,对付…”他的声音低了,“还得借更大的力,每个人都有死穴,他自然也有,掐住死穴,就掐住了他,他垮了,成都也就垮了。”

他把目光依旧转向窗外,正是雪飞如泪,风狂如怒,朦朦胧胧的视线里,能看见远端有一线黑影,仿佛一笔渲在白布上的墨色,那是蜀宫。

雪下得大,宫室楼台白茫茫的,昔日苍劲的轮廓像湮了水的墨,变得湿润漫漶,中常侍李干捧了锦盒匆匆走入后宫,宫苑里有数十个小宦官正在用力扫雪,雪扫也扫不完,却扫得路面更湿了,走上去一步三滑。

他皱皱眉头,“蠢,不知道撒盐么?”

被骂的扫雪宦官们没敢回嘴,勾着头继续扫雪,有晓事的赶紧去捧了盐来撒地,可没等他把聪明伶俐显摆出来,李干已经走远了。

迎面常有内官讨好地递上一两道谄媚的目光,他骄矜地抬起下颚点了点,算作是打招呼,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内宦,李干有值得骄傲的资本。

待他走至寝宫,刚踏入门里,便觉得眼前一暗,屋里暖和得像一只沉默的火炉子,皇帝正歪在床上打盹,手里握着一册书,睡到迷糊时,身子一动,那册书哗啦啦摔了下去。

皇帝惊醒了,口里慌里慌张嘟囔了一句:“相父,我没偷懒。”

李干腾出一只手,将那册书捡起,抖了抖灰,瞥一眼,是丞相给皇帝抄录的《韩非子》,他堆着笑说:“这大冷天,陛下还在用功,贱臣好生感动。”

皇帝尴尬地一笑,他不是用功,是没法子,从他做汉中王太子开始,诸葛亮便给他抄经典,天长日久,那书已累了几大箱子,可他连十分之一也没看完,当初还有个刘备天天骂他不学无术,说先生每日处分政务,累得七死八活,还匀出时间为你抄录注解经典,你就是全出于对他的体恤,也该用心读书,怎的这般懒惰!

他因为怕刘备,憋闷着去读书,可先帝驾崩后,他便成了放野的小马儿,诸葛亮又不能日日守在跟前叮咛,虽有个没生气的董允见天禀奏陛下你要这样,陛下你不该那样,他原来也心烦,渐渐就麻木了,学会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董允在那儿说得口干舌燥,鼻孔冒烟,他却在看董允的牙齿,挺白,一颗颗饱满润泽,相父的牙也很白很齐整,笑起来好看极了,啊呀,怎么能在听董允叨叨时想相父,赶快打住!

待董允终于说完,皇帝会用美好的声音回答他,卿说得真好,朕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辜负卿的一片忠君赤诚。

董允懵了,他说,陛下,臣刚才在说今年冬至宫里大傩的事,陛下到底有没有在听臣说话?

于是皇帝闹了个大红脸。

董允痛心疾首,又数落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皇帝犯困,说能不能明儿再说,董允才告退,临走还细细嘱咐,陛下要做明君,做明君,明君,君…

皇帝很讨厌坐在空荡荡冷清清的宫殿里,听那些骨鲠大臣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像一根木头似的点头摇头,嘴里发出机械的“嗯”“啊”“哦”,他喜欢做无忧无虑的阿斗,讨先生要一块糖饼,窝在先生怀里听故事,可以一晚上盯着月亮发呆,想月亮里有没有住人,星星有没有翅膀,父亲为什么总是板着脸,先生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昨天给自己梳头的小侍女真漂亮呢,明天还能再见到她么?

做了皇帝便不能做阿斗,阿斗是一场稚嫩的梦,留在过去那条安静的小溪里,再也追不回了。

他把李干捡起的书拿过来,卷了卷,眼睛瞅到李干捧着的锦盒,“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干把手里的锦盒捧给皇帝,轻轻打开来,里边装满了东西,木偶人儿,傩神面具,两包热腾腾的红豆饼,绣了花样的白手绢,其实都是市井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皇帝却喜欢得很,捡起这个,拿住那个,还把面具扣在脸上,小声地唱了一句小曲儿,又捧住红豆饼,吃得格外香甜,一面吃一面听李干说市井趣闻,听说成都最近新开了一家酒肆,里边唱曲的小妞模样水润水润的,那小脸白得哟,像八月十五的月亮,还有那酒,香醇甘冽,后劲还大,能醉倒英雄。

刘禅听入神了,“你下次休沐,为我买一坛酒来,我也尝尝鲜。”

李干迟疑着,“带酒入宫,若是被人知道,这罪责可就大了。”

“不用怕,你偷偷带就是,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呢?”刘禅孩子气地说。

“那,试试吧。”

刘禅笑起来,豆饼吃得更欢畅,便说滋味真好,比宫里的珍肴好吃多了,可惜成日拘在宫里,见不得外边风景,更尝不得市井美食,可怜见的。

李干问道:“陛下还想出去?”

刘禅心有余悸地说:“不敢了。”他把腿上的豆饼饼碎末掸走,幽幽叹了口气。

自从前回夜宿民宅,折腾出偌大风波,不仅皇帝,朝野内外都成了惊弓之鸟,董允每日都要过问皇帝起居,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去了哪儿,上了几趟茅房,看了几册书,宠幸了几个妃子,有点儿风吹草动便捅到诸葛亮耳朵里,诸葛亮倒也不管皇帝吃甚喝甚,可他那无处不在的威压,便是隔着重重宫墙也能感受到。

李干看得出皇帝的落寞,只他知道深浅,有的话不明说,依旧绽出笑脸来,“陛下若是闷得慌,臣倒是常常成出入市井,陛下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臣尽量去办。”

“你费心了,日后有什么好玩意都偷偷带进来,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刘禅可怜兮兮地说。

“若是人呢?”李干试探道。

刘禅一愣,“人?”他瘪着嘴一笑,玩笑道:“还能带人么,你若是有胆子带进来,不怕董爆竹唠叨,我也收下了。”

李干不悦地说:“他虽持掌宫禁,可宫里每年遴选良家子,一应出入人口他也管么,那还要掖庭做甚!”

“这话和我说没用,他就是管家婆,不仅管宫里的人,还管宫里的畜生。”皇帝摇头,他又翻开《韩非子》,看得两行,眼皮直打架,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抱着枕头睡着了。

李干为皇帝盖了被子,守了他一会儿,缓缓地走出了宫,有小宦官鬼鬼祟祟地窜上来,偷着说:“李中官,事情有眉目了么?”

李干把一双手拢在袖子里,不冷不热地说:“送个大活人入宫,是闹着玩的么,不知道这是禁宫么,做好了皆大欢喜,做差了,是杀头的罪,他撒手不管亡命天涯,我还得代他砍头,小事小周章,大事大周章,知道么!”

小宦官心领神会,这是苞苴送得少了,填不满那索要的坑,他谄笑道:“知道知道,小的去给他说,大事嘛,不揭层皮怎么行。”

李干吊着嘴角没情绪地一笑,徐徐地向前走去,扫掉积雪的路面撒了盐,果然好走了,远远看见董允呵着白气,风一样冲过来,他想了想,从另一条道拐走了。

十三

青竹里丢了火,变成了爆竹,蓬的将积雪炸上了天,那声巨响吓得围观的小孩儿撒腿就跑,跑不几步又折转来,揣着害怕和好奇,看着满天爆开花儿的竹屑儿雨水似的落下来,拍着巴掌欢呼道:岁暮至,迎新年,进椒酒,却鬼怪。

在三世纪的中国,火药还没发明出来,人们便用这种独特的爆竹方式庆祝新年,吓跑那个叫“年”的怪物,换来一年平安富足。

建兴四年的第一天是个晴天,阳光无遮拦地洒在积雪上,璀璨夺目。

朝廷在正旦这天举行了朝会,各级中央官吏穿戴一新,齐集殿堂,由谒者引导,依次向皇帝进酒,恭贺新年。

丞相诸葛亮代百官奉酒,恭恭敬地捧起早就置在御前的酒,由谒者高声引赞道:“臣诸葛亮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皇帝出于尊崇老臣,会为丞相起,各自饮下手中酒,皇帝挺喜欢看诸葛亮喝酒,连喝酒都不苟且,一滴儿不剩下。其实皇帝很想知道诸葛亮到底能饮多少酒,听说他酒量相当惊人,当年刚得成都时,先帝领着一帮荆州老臣畅饮,说是给老子敞开了灌,敢不整翻的,统统给老子滚!后来大家伙都滚到地上去了,哭的哭,喊的喊,互相搂着脖子互诉衷肠,诸葛亮却始终镇定自若,抽空还处理了两桩要紧公事。

没人知道为什么诸葛亮会拥有骇人的酒量,据先帝的解释是,诸葛亮不是不会醉,他只是随时在心里绷紧一根弦,任何的放肆任情都会被他及时地收敛,他是太慎重太警惕了。

先帝说,这混账便是要死了,咽气的前一刻也在动脑子,你永远也见不到他放纵。

正旦朝会后,诸葛亮也没回家,去尚书台和当日值事的分曹尚书说了说公事,由董允陪着去巡查禁宫,看望几个老臣,傍晚刚回府,便接到地方上送来的雪灾呈文,连口水也来不及喝,迅速处分灾情,着人把窝在家搂着老婆喝酒畅想未来的尚书台官员提溜来,逼着他们苦兮兮地去办理急务。

待所有要紧公务都处理完毕,已是夜晚了,墙外爆竹闹翻了天,新年的第一天,诸葛亮纠缠在没完没了的公事里,早忘记今天是正旦。

修远正在唠叨做丞相有什么好,过年也不安生,你瞧你一人干了七八个人的活,其他人都在家里喝酒耍子呢,只你在搏命,你说你图什么,把事儿交给他们做有什么要紧,现在倒好,养出一帮懒汉,缺了你,一个个都不会做事了。前儿张裔还说,丞相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不能没有丞相,这话听着就别扭,怎么的,没了丞相,你们就在家养老不成,让丞相喘口气吧,就是一头牛,耕了地也要打个滚不是…

诸葛亮当没听见,反正,一年到头,修远有十二个月在唠叨,他权当是对疲累工作的调剂。

他把案上文书一卷,叫守在门外的小吏把各级文书归档,起身便往外走。

“先生,你去哪儿?”修远喊道,他估摸着诸葛亮不是去会见老臣,就是去找董允聊公事,找蒋琬说急务,找张裔改文书,也可能找马谡促膝长谈,这一谈就能谈到明天早上。

“事做完了,怎么,你还想留我?”诸葛亮慢悠悠地说。

修远醒悟,破天荒啊,诸葛亮居然想闲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他赶紧跟了出去,一路上还在忐忑诸葛亮会不会反悔,也担心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忽然跑来找诸葛亮,嚎叫道丞相大事不好了,其实分明是举手处分的小事,偏他们蠢,缺了诸葛亮做决断,都成了白痴。

修远随诸葛亮迈入后院,吩咐后边的仆从别跟那么紧,贴身保护也要有分寸,知道不?

冬夜的丞相府静谧如梦,飘渺烟水总在远方的某个地方飞逝,接近时,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蒙蒙的光贴了脸一吻。

诸葛亮踏上虹桥,桥下水被冻住了,风在水面缓缓过路,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有人匆匆走上来,许是心里着急,险些儿和诸葛亮撞作一处。

诸葛亮倒没怎么,修远却慌张了,手舞足蹈地拦在诸葛亮身前,“是哪个,哪个?”

那人慌忙站住,怯怯地行下礼去,桥外有光反照上来,是小南。

“我没瞧见,实在不是有意冲撞丞相。”小南惶惑。

诸葛亮温和地说:“不必在意,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