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她伸出手,她没犹豫,握住了,便不肯放开,她不放心地说:“你不会死吧?”
“嗯,”鹿惊风思索了一番,“大概不会吧。”
高示其破涕为笑,“反正不准死,你还要陪我过年呢。”
“陪你过年是可以的,至少今年不会死,明年就不好说了。”
“呸呸,明年也不准死。”
“我会尽力的。”
她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她说老不死的,明年的寿礼,我还要红豆饼,可是要能吃的,不要放了半个月不能吃的。
鹿惊风点头,我买很多给你。
高示其说,那个小莲真是好人,她一直在照顾你么,你们是不是相好,你会娶她么?
鹿惊风说,扯淡!
她和他撒娇耍横,胡说八道,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倒出来,她要在他面前做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就这样没有愁绪地过一辈子,把悲喜都袒露出来,把爱恨都显示出来,把一生都写意出来,可无论悲喜爱恨,抑或一生,都因为与他或她有关。
雪在空中绽放,一片片似穿花粉蝶,门开了,诸葛亮走了出来,斜飞的雪花顷刻便撒了一身,他也不在意,华进正在门口堆雪人,雪人瘦瘦小小,怀里插着一根竹枝,脸上画了眉眼鼻唇,可惜华进不是丹青行家,那嘴画得歪到鼻子上去了,倒是很像高示其得意时的模样。
“高示其呢?”
华进见诸葛亮出来,忙行了一礼,“她伯父重病,急赶回去了。”
“要紧么?”
“不知道。”
诸葛亮停在门口,修远忙慌慌地奔出来,要为他披上斗篷,口里念叨着好大雪,别着凉了,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得了,吃药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身上不自在,哎唷,先生,你别站在风口,哎唷,这里好冷,哎唷哎唷…
诸葛亮被修远唠叨得直皱眉,他微微回过头,小南正蹲在屋里拨弄炭火,他忽地喊了她一声。
小南应得很快,“丞相有事么?”
“你去看看高示其。”
小南愣着,华进却把手里的雪团一丢,满脸通红地说:“我,我也去。”
诸葛亮一笑,“也好。”
华进搓了搓手上的雪水,也不等小南,抢先冲出了竹林,小南在门里磨蹭了好一会儿,她从门后取来一领帷帽,轻轻罩上,暗色的帷幕垂下来,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缓缓地随着华进的足迹去了。
十二
这雪许是不会停了,忽而细如沙,忽而大似席,寒风凛冽如刀,却劈不开这磅礴深重的冰雪世界。
高示其看了看窗外纷纷大雪,缩着头跳了一跳,直跳到床边,她歪着脑袋看住在床上打滚说好无聊的鹿惊风,她想起了老小孩儿这个词儿。
其实鹿惊风也不算老吧,比诸葛亮还小呢,因为没有诸葛亮操劳,显得更年轻,颇能骗倒一票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反正鹿惊风能说会道,忽悠小妹妹一拿一个准,高示其曾亲耳听见鹿惊风对着七八个姑娘吹牛,口沫横飞地追述他过去的英雄经历,什么他孤身潜入丛林深处,只手猎杀凶残老虎,什么他独个与数百匪徒斗阵,什么他为追踪仇人,七天七夜飞奔在高山峡谷间,真正是舌灿生花。
她想起什么事,从脖子上取下金指环,“这个,你是要送给我么,还是忘了带走?”
鹿惊风盯了一眼指环,“一半是送给你,一半不想带回南中,我对阿古蛮不放心。”
“可是听说拿到这指环的都是蛊毒教的师君,我拿着是不是不好?”
鹿惊风没所谓,“我不稀罕当什么师君,送你就送你了,你留着吧,你若是将来想去做师君,也随你。”
高示其欢喜地捏紧了,“我才不要做师君呢,对咧,能把河神指环送给济火么,他挺需要…”
不等高示其说完,鹿惊风便火了,“屁!你若送给他,我便丢去火里熔掉,你从此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高示其被他吓住了,怯怯地说:“我就说说,我不送。”
鹿惊风双目似火,咬牙道:“他有本事灭了蛊毒教,就得有本事持掌牂牁,若没本事,趁早滚蛋,别指望从我这里掏东西!”
高示其弱弱地说:“他没灭蛊毒教,他也没除掉教中子弟,再说,蛊毒教有什么好,也就你维护得慌。”
“你若再为他说话,给我立刻滚!”鹿惊风捶着床板吼,真不知他病成这样,是从哪儿钻出来这么大的火气。
“凶死了。”高示其嘟嘟嘴。
鹿惊风发了一通脾气,力气也没了,歪在枕上喘粗气,高示其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装小鹿小兔小羊,还学了一声牛哞,“病鬼,你现在打不动我咯,怎么着,来打我啊,来打我啊!”
鹿惊风气得牙痒痒,“等我好了,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里屋的门推开了,是小莲进来了,她是给鹿惊风送药,高示其便去对鹿惊风挤眼睛,“你相好来了!”
鹿惊风浑身没劲,不能扔枕头,不能挥拳头,只能干瞪眼。
高示其帮小莲往碗里盛了药,小莲便捧了药要喂鹿惊风,鹿惊风不肯被人当小孩儿伺候,尤其在高示其面前,他要维持自己强悍的英雄形象,小莲便说,我喂了你半个多月,怎么,现在嫌弃了?我又没找你要钱,你倒乔做张致了,阿鹿,你还真是没良心。
鹿惊风窘得慌,高示其偷笑着,说你们继续,我去外边看看雪景。
她像小兔似的跳了出去,临出门还对鹿惊风做个鬼脸,她想小莲真是好人呢,长得也标致,比起小南也不差,鹿惊风交得好幸福的桃花运,如果将来哪一日,鹿惊风娶了小莲,她也是很乐意的,等日后生几个孩子,老大叫鹿大莲,老二叫鹿小莲,老三随自己姓,叫高阿鹿。
雪在院落里累积了厚厚的一层,她想堆几个雪人,一个堆成诸葛亮,一个堆成鹿惊风,一个堆成华进,还有一个堆成自己,四人围在一处玩樗蒲,谁输了谁唱歌。
念头刚至,行动便开始了,她四处搜来积雪,刚堆起半个身子,便听得隐隐的敲门声,她一面儿回应,一面儿跑去开门。
大门顶着风雪迟钝地开了,华进像螳螂似的跳了进来,两只手摇了摇高示其的肩膀,口里喊道,你爹,啊,不,你伯父的病怎样了?后边还跟着小南,斯斯文文,只是温柔地行了一礼。
听说华进和小南是奉了丞相之令来探病,高示其欢喜得脸上的五官不知道怎么摆,对屋里丢出去一串嚎叫,丞相遣人探病来咯!一只手拽着华进,一只手拽住小南,不客气地拖进了屋。
三人带着风冲进屋,鹿惊风刚把那碗苦得要命的药喝完,心里很苦闷,对有客到访完全没兴趣,他瞧不起高示其的狗腿模样,不就是中年男人诸葛亮出于礼貌,遣两个不疼不痒的人物探望下属家眷的病情,若是医得好,送一付药聊表上级的关怀,若是医不好,送上两钱赙金,一件寿衣,再挤一滴鳄鱼泪,说你节哀,明儿还是得来值事,家事大不过国事。
“伯父。”华进温和地称呼道。
鹿惊风特不喜欢这个称呼,若不是为了掩饰他和高示其的别扭关系,他才不允许阿猫阿狗乱称呼自己为伯父。
伯父?那得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才能担当的称呼,他鹿惊风可是正当盛年,尚能引无数少女尽折腰,至多称一声哥,就是称呼哥,也得看自己乐意不。
他矜持地点点头,示意你们随便坐,只不过我乏力,麻烦你们坐坐就走,我这里不招待饭。
小南正在脱掉帷帽,小莲说你拿给我吧,她伸出手去,悄悄抬头打量了鹿惊风一眼,手心一阵发颤,帷帽忽然掉了。
小莲还道是自己没拿稳,忙捡起来,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提防。
小南没说话,不知是没介意,还是没听见,只是呆愣着。
鹿惊风听见骚动,便去看小南,入目的是那颗眉心的朱砂痣,他想这个女娃子好眼熟,是在哪儿见过呢,可不管是不是熟识,也是个美人儿。
这时华进坐到了鹿惊风身边,说伯父你是什么病,要紧么,我二姐夫是成都有名的大夫,要不找他瞧瞧,我三姐夫能通灵,你要不要找他算算,看是不是中邪,我五姐夫是厨子,做得一手好菜,重病人没胃口,他也能勾出食欲来。
鹿惊风问,你家到底几个姐姐?
华进特骄傲地说,七个。
鹿惊风不吭声了。
这边华进热火朝天和鹿惊风套近乎,那边小南却没话说,只淡淡寒暄了一些话,便说要走,高示其还热情地邀请小南留下来吃晚饭,小南说不用了,丞相那边缺不了我。
高示其正在兴头上,没听出小南这话的另类含意,只得送了小南出门,还说有空常来,我家里人少,就我和我伯父,哦,现在多了一个小莲,你尽管来玩,吃住我都包了,我带你去逛成都最热闹的集市。
小南懒懒地答应着,像是没精神,她问道:“你伯父姓什么?”
“姓鹿呗。”高示其想也不想地回答。
小南一停,帷帽下看不见她的脸,很久以后,听见她低低地说:“别送了,我自己回去,也不远。”
漫天风雪无休无止,仿佛无数清寒月光从天幕垂落,洒得人间一派苍白,只不知哪一束月光与当年一致,哪一束月光照见过往事的惨酷。
小南沿着街坊墙根急步前进,心里疯狂地跳出一个声音:是他,一定是他!
那血淋淋的深仇,始终横在自己心底,从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原来以为自此便这样了,那仇报不了,连仇人也寻不得踪迹,可老天给自己打开了一扇窗,把仇人送到了眼前。
可是即便知道仇人,又能怎么办,这茫茫天下,谁能帮她铲除仇人,谁能给冤情一次昭雪的机会,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她唯一想要依靠的人只有他了,可他能帮助自己么,她真想告诉他一切,在他那儿获得一个充满力量的允诺。
她是那样渺小、卑微,在他皓月似的光辉下,她像尘埃一般,在那座深重宅院里,她什么也不是,她唯一能做的是活下去,无比低贱地活下去,她还能奢望什么,奢望他的看顾,奢望他的怜惜,奢望他为自己洗除冤屈么?
别想了,小南,你算什么人,你不过是丞相府里不起眼的侍婢,伺候主人好了,获得一点儿恩惠,伺候得不好,连容身之地也没有。
凉透了的悲哀在心底泛滥成灾,泪无声地滚落,她擦了擦,没擦掉。
巷口有人忽然朝她对面而来,走到身前,却行了一礼,礼貌地问道:“是严南姑娘么?”
小南一惊,“你是…”
那人微笑,“严姑娘勿要惊慌,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讳莫如深地说:“姑娘去了自然知道。”
小南不动,她怕是人贩子,或是打劫的强贼,她到底是孤弱女子,又在成都无亲无故,不相信有什么人能认得自己,还要盛意相邀。
那人约莫猜得到小南的顾虑,他和气地说:“姑娘不必担心,我家主人在街口的酒肆,你去一看便知,大白日里,又在当街,我们怎敢心存恶念。”
好奇心和惶恐感一同涌上来,小南犹豫着,又冲动着,她想了很久,才对那人说:“你前边带路吧。”
那人领了小南拐过深巷,果然进了街口的酒肆,两人上了二楼,在雅间外停住,那人敲了敲门,里边轻轻地回了一声,那人为小南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请了小南里边坐,顺手关上了门。
屋里背身坐着一个男人,面前的小火炉上煮着酒,旁边的案上放了几样小菜,都热腾腾的。
“严姑娘,请坐,天寒,先饮热酒暖暖身子。”那人声音低沉地道。
小南取了帷帽,缓缓地绕到那人身前,再缓缓地落坐,那人抬起脸,便是对面一眼,惊得小南差点儿夺门而去。
那人脸上系了面罩,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位,可即便如此,仍让人胆战心惊,整个额头到眼角都纵横着数不清的伤疤,有的结了白痂,有的渗出污黑,有的似乎还在流血,大多数伤疤都拖出很长的痕迹,也许一直拖到下颚,仿佛这里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鬼。
那人猜到了小南心思,安慰道:“严姑娘不要怕,我虽然样貌丑陋,可心是好的。”
他为小南斟了一爵酒,双手捧了过去,“刚好。”
小南战战兢兢地接过来,也不敢看他,更不敢饮酒,“你是谁,寻我什么事?”
那人沉默着,慢慢儿地饮了一口酒,叹了一声,“我冒昧请来严姑娘,只想问严姑娘一件事,还记得你的父亲因何而死么?”
小南手里的酒爵一抖,她颤声道:“你到底是谁,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人温和地说:“严姑娘休要惊慌,我问这个并无恶意,全是为严姑娘作想,若严姑娘尚铭记杀父之仇,今日还有话说,若已忘记,那我无话可说。”
“这事和你有关么?”小南警惕道。
那人眼睛里闪着森森鬼火,“自然有关,因为严姑娘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小南再也持不动酒爵,当啷一声便摔落了。
那人把酒爵捡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绢擦干地上的酒水,慢吞吞地说:“严姑娘是否已知杀父仇人是谁?”
小南不答,可那人察言观色,已知她是默认。
“那人凶残无比,想来严姑娘也知道,凭你区区弱质女流,决然对付不了,更别说报仇雪恨。”那人叹道。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小南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我说了,那人也是我的仇人,你想找他寻仇,我也想。”
“那你是什么主张?”
那人惋叹道:“也怪我无能,本想寻他复仇,却被他伤了,故而千思百虑,无奈,只有和姑娘合作,共除大仇!”
小南哆哆嗦嗦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我可以报官,官府,官府会为我做主,我,我不要和你合作…”
那人冷冷笑了一声,“姑娘好天真,你难道忘了那人身边有什么人,丞相亲卫,朝廷命官,你去报官,哪个公门敢接你的讼状,历来官官相护,只怕姑娘刚把讼状递上去,便已押入牢中,自身尚且难保,矧父仇何!”
“我,我可以去求丞相,他会帮,帮我…”小南像攀在悬崖边,手里只握着最后一根断裂的绳索,她还以为自己能死里逃生。
那人摇摇头,“别傻了,你算什么,丞相府最寻常的侍婢,天底下有若许多的大事小事等着丞相处断,他凭什么帮你,一个是丞相亲卫,一个是丞相府侍婢,孰重孰轻,他会分不清?”
这人的话打中了小南最隐秘的痛处,她捏紧了手指,却没说话。